青灰色的冷水池子里，游弋着两条黑背皖鱼。
  它们甩动光洁有力的尾鳍，划过水面，翻起两道泠泠的波痕。
  “阿凡，没青鱼了吗？”
  一张大脸，突然倒映在池水里，鱼儿受惊逃窜，搅动起扑腾的水花。
  张姐收起望向皖鱼的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年轻人。
  “没有啦，中午就卖光了。青鱼很抢手咧，下次提前跟我说，我给你留。”
  柯凡个子高，他低头看着熟客张姐，摊手笑着回答。
  “家里那个胖娃突然想吃鱼嘛，这皖鱼也成，给我来一条，去骨。”
  “好例。”
  柯凡应答着，穿着黑色胶水鞋的双脚一迈，一步就跨到了水池后面。
  他弯腰伸手捞起一条鱼，走到操作台前。
  挣扎的鱼儿甩着尾巴，扑扇的水珠，溅到柯凡挽起的衬衫袖子上。
  衬衫外套着的藏蓝色胶质围裙，阻挡了大部分的脏污。
  柯凡右手执刀，左手按鱼。
  刀背往鱼头身连接处一敲，原本拼命挣扎的黑皖鱼就失去了意识，不再动弹。
  接下来，去鳞开肚去剔骨，一气呵成，张姐在一旁看得啧啧称赞。
  “你家的鱼就是生猛，杀鱼技术也厉害，怪不得生意好，来晚了都买不着。”
  柯凡低头微笑着，将手里沾着血的鱼肉，放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冲，再装进干净的塑料袋里，递了过去。
  “就张姐爱夸人。”
  张姐接过不带一点腥污的袋子，满意地走了。
  柯凡叉着腰长舒一口气，看了看池子里还剩的一条鱼，觉得可以收摊了。
  他的目光往鱼市出口望了望，便望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夏瑜一身利落的白衬衫加牛仔裤，双唇红润，蓬松的齐肩卷发，又黑又亮，衬得脸色越发白净。
  柯凡收了摊，牵着夏瑜，穿过人来人往的临河市集，往人少的方向走去。
  穿过这一段热闹的河堤，藏在低洼处的一座砖瓦房子，就是柯凡的家。
  “你姐会不会不高兴？”
  夏瑜看着远方的河面，声音中没有太多情绪。
  “不会的。”
  今天，柯凡要带夏瑜回家吃饭，这也是姐姐柯芙第一次见弟弟的女朋友。
  踏入小小的水泥院子，老枇杷树下的青砖房子显得冰冷陈旧。
  黑洞洞的门口敞开着，柯凡的脸上有了几分局促。
  这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的，父母早年因为工厂事故不在了，姐姐又在前两年因为意外残疾。
  他只能够回到这个小城，照顾供养自己读书长大的姐姐。
  小城没有适合柯凡的工作，他重新操持起了柯家祖辈干了好几代的老本行，接手了爷爷的卖鱼生意。
  这样的家庭环境，他从没有想过，会有女孩子愿意跟他。
  但夏瑜就这么出现了，像一个美丽的精灵，出现在他的鱼摊前。
  夏瑜每周六，都会来柯凡的鱼档买一条青鱼，这一周一次的见面，对柯凡来说根本不够。
  他无法压抑内心的悸动和爱慕，展开了追求。
  也许是他的真诚，打动了这个总是心事重重的女孩，柯凡的表白成功了。
  从进屋开始，夏瑜看出了柯凡的不自在，她轻松地问：“多好的小院，你们为什么不种上些花儿？现在很少年轻人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很喜欢啊。”
  柯凡释然一笑。
  两人踏进光线不足的房子里，昏暗中带着些许潮湿的味道，一种令人不适的阴凉感侵入皮肤。
  柯凡似乎也察觉到了今天的家里有些异样。
  “姐？”
  饭桌旁的角落里，传来了动静。
  柯凡急忙上前察看，昏暗的桌子底下，柯芙蜷缩着身体背对他，一动不动。
  柯凡跪倒在地，将姐姐拉了出来，靠躺在自己身上。
  柯芙的身体柔·软而沉重，她缓缓侧头，疲惫的双眼看向自己的弟弟。
  柯凡松了一口气，刚才真的吓了一跳。
  “姐，你怎么了？”
  柯芙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没事，摔了。”
  柯凡抬眼，轮椅在饭桌的另一边，距离有些远，他不明白姐姐怎么会摔倒在桌子底下。
  但此刻，人没事就好，柯凡将姐姐横抱起来，放回轮椅上。
  屋里的白炽灯亮起时，柯凡注意到客厅有些凌乱，姐姐只说自己找东西弄的。
  “姐，这是夏瑜，你们先聊着，我给你们做饭去。”
  柯凡恢复了兴致，快乐的笑容，好像给这间阴冷陈旧的房子带来了阳光。
  夏瑜心情轻松了一些，刚才的事情让她有一些不自在，但柯凡总是拥有驱散阴霾的力量。
  但是回头看向他的姐姐，却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极端。
  柯芙坐在轮椅里，灰白的脸色，挂满愁容，沉郁得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必定是混沌黑暗的。
  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回到了夏瑜身上，她根本不知道该跟柯芙聊什么。
  但对方先开口了。
  “你要和阿凡离开青城是吗？”
  “呢……我们是有计划，柯凡在大城市里，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弟弟只是卖鱼的，不是你这种富家子女，踏踏实实生活就好，不需要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但……”
  “我家配不上你，夏小姐。”
  夏瑜可以预见，今天不会有一顿愉快的晚餐了。
  吃饭的时候，柯凡感觉到气氛的异常，他竭尽所能地说些轻松有趣的话题。
  可两个女人，仿佛各自带了一个结界，冷漠得令人尴尬。
  临末了，夏瑜才说了一句：“谢谢款待，先走了。”
  柯凡送夏瑜出门。
  “我姐跟你说了什么？”
  “她离不开你。”
  “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柯凡低头，语气充满惆怅。
  他大学时读的是兽医专业，曾经梦想到大城市里，成为一流的兽医，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宠物医院，再成立一个小家……
  那场车祸，碾断了姐姐的腿骨，也碾碎了柯凡的梦。
  青城这样的小城镇，没有人在乎什么宠物，自然也是一家宠物医院都没有。
  直到遇见夏瑜，他才重新燃起希望。
  姐姐的情况已经很稳定了，他可以请人照顾她，也可以把她一起带到大城市里。
  姐姐依赖弟弟太久。
  妨碍柯芙重新建立自己生活的，根本不是双腿，而是她封闭的内心。
  ……
  送走夏瑜，柯凡重新走进家门。
  他也想住在更加宽敞明亮的地方，可姐姐不愿意走，仿佛这里可以将她所有的痛苦与自卑藏起来。
  “阿凡，抱我到床上好吗？”夜深时分，柯凡帮姐姐洗漱过后，她轻声问。
  其实，柯芙已经可以短暂地扶着支撑物站立，但是她习惯了，让柯凡这样帮她躺到床上。
  柯凡有些许不愿意，但仍旧走了过去。
  他身材高大，弯腰时背部的肌肉线条，透过衬衫隐约可见。
  越来越瘦弱的姐姐，双腿萎缩得像两根柴火棍子，对柯凡而言，她轻得仿佛一朵云。
  柯芙张开手臂，环过弟弟的脖子，她能感受到弟弟略略粗重的鼻息，和他衬衫上洗衣皂的香气。
  柯芙感到温暖而且安全，当她的背部碰到床垫时，她的双手仍旧没有松开。
  柯凡有些重心不稳，他发觉，姐姐把自己环得更紧了。
  柯芙冰凉的脸，靠近他的脖子，温热的气息从口鼻中缓缓喷出，钻入衣领的缝隙。
  柯凡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耳畔便传来柯芙低沉的呢喃：“你想要的姐姐都能给你，不要离开我……”
  柯凡僵在原地。
  他虽然不太明白姐姐的话，但想起今晚夏瑜的话，内心便升腾起一股烦闷情绪。
  “我也需要正常人的生活。”
  柯凡赌气说完，挣脱了姐姐的手，转身离开。
  落在床上的柯芙，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她没有看弟弟，只是直直地盯着上方的蚊帐顶，泪水从眼角滑落。
  柯凡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倒在床上。
  他没有睡意，只是看着细小的虫子，从黑漆漆的窗外飞进来，绕着橘黄的灯泡起舞……
  鸡鸣四更，柯凡睁开双眼，这一夜他睡得不好。
  翻身下床，又到了该去鱼场进货的时间。
  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启动时发出沉重嘶哑的嗡鸣，一股鱼腥气，充斥着车内的空间。
  迎着不再浓重的夜色，柯凡来到了东城区的鱼场。
  这是一个位于青河上游的养殖场，水质尚可，鱼儿肥美健康。
  养殖场的老板，是个和气的大叔，附近几个城市来找他买鱼的人很多，但他却对这个每天要鱼不多的小年轻，印象特别深刻。
  因为柯凡形象气质好，人也聪明，性格开朗讨喜，这样的年轻人，在小城里守着个老摊子当鱼贩，确实少见。
  工人帮忙把鱼搬上柯凡的旧货车，箱里的鱼儿随着水晃晃荡荡，慌张乱窜。
  柯凡给今天的货盖上绳网，再关上车门，便远远地和养殖场老板挥手告别。
  前往临河鱼市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已经很淡了，不过路上仍旧空无一人。
  稀疏的路灯，投下微弱的光。
  一侧的青河，送来带着水汽的风，凉爽舒适。
  咔咔。
  随着几声奇怪的响动，柯凡的车，突然死火了，就这么停在路中央。
  仿佛耍脾气的铁皮怪兽，闷声不响地兀自趴倒，谁也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