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两人一马(二)
作者:露晓夜白      更新:2022-01-01 23:21      字数:6086
  两人沉默了一阵,黄宜忽然想起一事。转头说道:“你说……”。恰好听得刘紫绮说道:“你说……”。两人都有事要询问对方,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都有一种莫逆于心之感。
  黄宜道:“你先说吧,你要问我什么事?”
  刘紫绮道:“你真名叫什么?为什么要假冒李阿三?”
  黄宜道:“我叫黄宜,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假冒李阿三是为了好玩。”
  刘紫绮道:“有名气也不见得会是好事,我爹爹自创八卦门,在江湖上也算颇有名气。八卦神拳门这次遭难,说不定正是受了‘名声’之累。”
  黄宜道:“树大招风,没名没气也许不是坏事。要是令尊大人像我这样没半点名气,就不会被囚进囚车里了。”他已猜到,囚车中的老者就是刘紫绮的父亲,八卦神拳门的掌门。
  刘紫绮双眉一竖。道:“你存心占我便宜,是不是?”
  黄宜道:“我没占你便宜,我是打个比方而已。”
  刘紫绮见他满脸诚挚,并无诡谲之色,这才相信。道:“我爹爹武功高强,就算他没半点名气,也同样要被青衣十八楼的人盯上的。”
  黄宜道:“令尊大人武艺高强,就算没有名气,也会被青衣十八楼的人盯上。我武艺低微,就算名声极响,那青衣十八楼的人也正眼不瞧我一下。”
  刘紫绮听他语气中尽有一股自嘲自卑之感。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我爹爹武功高强,又没说你武功差劲。再说,一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我爹武功高强,不也给他们囚禁了。”
  黄宜道:“原来那群人是青衣十八楼的,你爹跟他们有仇吗?”
  刘紫绮道:“枯枝快烧完了,你等一下。”捡起遗落路边的半截枯枝,拿到快烧完的火把上引燃,将那小半截火把扔在地下,踩灭了,动作干脆利落。
  黄宜本想出手,但见她已然弄好,便不插手,牵着马往前走。
  刘紫绮道:“我爹和青衣十八楼没结仇,他们抓我爹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黄宜道:“既然没有仇,他们抓走你爹,就不是为了报仇。我瞧他们的阵势,对你爹十分有礼。这事真叫我想不明白。”
  刘紫绮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们不想让我爹逃跑,因此用囚车囚住,又怕我爹自杀,所以才会对我爹客气,给他吃饭喝水。我爹不喝水不吃饭,他们反倒急了,你没看到吗?”
  黄宜道:“是啊,我都看到了,但我就是不明白。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刘紫绮叹了口气。道:“不跟你说个明白,恐怕你永远问不完。你这人真是啰嗦。”
  黄宜嘿的一笑。转身道:“我虽然啰嗦,却不是坏人,也没给你添累。”
  刘紫绮转开了头。道:“两个月前的一天中午,我和师兄们正在校场练剑。”
  黄宜道:“你说的校场是指八卦神拳门的校场吗?”
  刘紫绮道:“那自然是了,就在我家门口,难道我会去别的校场吗?”
  黄宜道:“说穿了,八卦神拳门是在哪里呢?”
  刘紫绮道:“八卦神拳门在山西大同府。江湖中人哪个不晓得,我真有点怀疑你是乡下小子李阿三,而非江湖中人了。”
  黄宜道:“我虽然是江湖中人,却宁愿做乡下小子李阿三,放牛割草,逍遥快活。”
  刘紫绮道:“我们正在修炼八卦神剑,忽然来了个黑衣青年,便是白天时候使九节鞭的那个,你该看到过他的。”
  黄宜道:“我见过两次。都是今天才看到的。哎!这人真奇怪。眼下已是夏天了,天气也暖和了,他却天天穿着一件大黑衣,像是还活在冬天里。”
  刘紫绮道:“他爱穿什么,你管那么多干么?他这样的坏人,就算热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黄宜道:“是,是。他到你家做什么呢?”
  刘紫绮道:“他自称叫作李金白,是青衣十八楼第十二楼的楼主,奉总楼主之命,邀请我爹并入青衣十八楼。注意我说的是并入,不是加入。也就是说要我爹解散八卦神拳门,取消八卦神拳门这块招牌,去青衣十八楼的做第十三楼的楼主。”
  黄宜道:“这不是痴心妄想吗?青衣十八楼有什么了不起?令尊大人自创八卦神拳门,收徒传艺,弘扬武学,自己做一派掌门,比什么楼主威风多了。”
  刘紫绮道:“我爹当然没有答应,但李金白并没有生气。又开出高价,问我爹八卦神拳门多少钱能买下。”
  黄宜道:“他竟然要收购八卦神拳门?这混蛋,也亏他想得出!”
  刘紫绮道:“我爹一听就火了。自古开宗立派,为的是弘扬武学,可不是拿来做买卖的。我爹说,青衣十八楼为什么不把少林派也买下了?少林派中武功高手众多,只要请得动那些高僧们去,别说是十八楼,便是一百八十楼也建得起来。有本事的话,再把点苍派、伏牛派的那些名门大派也统统收购了。别盖什么青衣十八楼,直接盖一栋英雄宝楼。天下的英雄豪杰们全都搬到英雄宝楼里住,按武功高低划分楼层,武林中从此没人,那就天下太平了。真不知是什么人异想天开,想出这么个狗屁不通的点子。”
  刘紫绮续道:“李金白却说,少林派已立派数百年,根基稳固,武学博大精深,寺中高手如云,历来是武林的泰山北斗,轻易撼不动。目前而言,他们主要网络天下间的小帮小派。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等把这些小帮小派收罗了,再是云南点苍派,胶州伏牛派,东海海沙帮,少林派要留在最后。”
  黄宜心头微微一惊。道:“青衣十八楼口气不小!他们是想称霸武林?”
  刘紫绮道:“只怕有这个趋势。我爹听了李金白的话,发了很大的脾气。就说‘好!青衣十八楼要想在武林中呼风唤雨,领袖群伦,不妨先将我姓刘的拿下了再说!’我爹便和李金白动上了手。”
  黄宜道:“令尊大人挺有骨气!难怪……”
  刘紫绮道:“难怪什么?”
  黄宜道:“将门虎女,难怪你也如此有豪气。”
  刘紫绮芳心窃喜,神色颇显得意。道:“那还用说!李金白使九节鞭,我爹使八卦剑法与他相斗。打了五十多回合,不分胜败。李金白忽然跳出战圈,拱手说道‘八卦神剑名不虚传,刘前辈深得剑法精髓,不在真阳祖师之下,改日再来请教。’他说完这话,立着的身子不住往后飘,去得极快,跃墙而走。我们追不上,只得作罢。”
  “我爹爹召集我们,说道‘青衣十八楼近两年来十分兴旺,又且行事隐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已被他们盯上,恐怕从此多灾多难。’他叫我们小心防备,若没要事,不许出门半步。当天傍晚,我爹把我们叫到书房,他写了一封信,用信鸽传出去,我问我爹那是送给什么人的。我爹说‘真阳祖师便是他的师傅,是原来八卦门的掌门,但已有四十多年没他老人家的讯息了,多半已不在人世。可惜真阳祖师失踪之后,八卦门中的众师兄弟为争做掌门,闹得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众同门四分五裂。若是真阳祖师尚在人世,八卦门没发生过内讷,凭八卦门人才之隆,武功之盛,要剿灭青衣十八楼这群宵小之辈,也不过举手间事。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可叹,可叹!’”
  黄宜暗暗点头,心中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师傅汪远洋在传授自己武艺时,也曾提过八卦门内讷之事。照这样看来,刘姑娘的父亲刘前辈与师傅当是同门师兄弟。八卦门烟消云散,刘前辈创立了八卦神拳门,以示不忘本之意。”
  只听刘紫绮说道:“我爹说自从八卦门发生内讷后,师兄们多已联络不上了,也有些年纪较长的恐怕已不在人世。只知五师兄李梁栋在山东泰安府做白马帮帮主,他写信给李梁栋师伯,提醒李师伯小心防备。”
  “当天晚上倒也没事,第二天我们就发现父亲不见了。他的屋子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留下任何书信。我真是急得不得了,等了两天,也没见父亲回来,猜想他准是半夜里中了青衣十八楼的迷魂香,给李金白劫走了。我和师兄们商议了半天,都跟没头苍蝇似的,这事来得太过离奇,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听爹爹说过他在泰安府有个五师兄,我们的李师伯,只好到泰安府来看看,如果还是没有爹爹的讯息,便请李师伯设法寻找我爹,料想李师伯看在同门情谊的份上,该会帮这个忙,我们就来了,没想到会遇上你,更没想到李金白竟有这么多的帮手。”
  黄宜道:“凭令尊的武艺,李金白若和他单打独斗,是讨不到半点好的。李金白若不用迷魂香先迷倒你父亲,又得这许多人作他的帮凶,令尊大人量也不致成为阶下囚。”
  刘紫绮道:“敌人卑鄙狡诈,武功又高,我……我怎么才能搭救我爹和五位师兄?”
  黄宜转过身,见刘紫绮神色沮丧,想不到这颇有豪气的姑娘竟也有楚楚可怜的一面,实是敌人太过强大。道:“刘姑娘,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帮你救出你爹和……和你的五位师兄。”
  刘紫绮道:“敌人太过强大,不仅人多势多,而且十分奸诈。就凭你和我,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黄宜道:“事在人为。咱们不能力敌,便当智取。”
  刘紫绮道:“怎么智取?”
  黄宜微微一怔。道:“总之山高自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我猜他们押着你爹是去泰安府找你李师伯,说不定会以你爹作为要挟,强迫你李师伯屈从。”
  黄宜虽是初涉江湖,但平时常听到汪远洋、黄云龙、崔剑鸣谈及江湖中的风波诡谲、尔虞我诈,听得多了,胸中自有见地,遇事颇为镇定。
  刘紫绮在路边一块青石上坐下来,愁眉不展,静静地思索着。她虽然也行走江湖,但她的五位师兄却常陪护在旁。遇上什么事,她不必花脑筋,那几人却已争先恐后地给她办好了。有那五人保护,真正得到历练的机会并不多。这番遇上了这么个大难题,而平时所依仗的刘志勋这棵大树成了阶下囚,所信任的五位师兄全给对方擒去。此刻不禁觉得江湖虽大,自己却孤立无助,敌人又太过厉害,自己的智力无论如何斗不过对方。黄宜虽说得信誓旦旦,但他显然也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多半智力并不比自己高明,甚至会有所不如,一时间忧愁满腹,只觉进退维谷,彷徨无措。
  黄宜坐在一旁。心中正想:“青衣十八楼既然蛮不讲理,那就不算正道。我帮助刘姑娘救出她父亲后,再去泰山脚下扫墓。”
  突听刘紫绮问道:“你想到办法没有?”
  黄宜道:“我在想。”只觉得这事非常棘手,硬拼是不成的,如何智取呢?道:“我想他们会押着你父亲去白马帮,我们不如先去白马帮将这事详详细细地与李师伯说了,让他们有所防范,提前设下陷阱,等李金白他们赶到白马帮时,引他们进入陷阱,就可救出你爹了。”
  刘紫绮思索了一阵。道:“不行,我爹在他们手上,万一他们狗急跳墙,紧急之时先谋害我爹,那反而是害了我爹了。”
  黄宜低着头,沉思起来,忽又思得一计。道:“我伴作是个小丑,明天追上他们,骑马横冲真撞一番,用救你的法子将你爹救出来。我看能成。”
  刘紫绮道:“也不成。你用这方法救过我了,他们多半会有所防范。见你骑马冲去,先杀死了这马,不但救不成我爹,你也在劫难逃。”
  黄宜又低下头,左思右想,又想出好几条计策来,但若非破绽太多,便是太过凶险,没一条万全之策。
  黄宜心下略感懊丧,平常听汪远洋他们闲聊江湖逸闻,只要大侠士出马,总能顺顺利利地完成这样那样的创举。似乎江湖中人总能左右逢源,有数不完的奇遇。可事情一到自己手上,竟变得进退维谷,一筹莫展。
  忽听得草丛里传来一阵碎碎之响,黄宜和刘紫绮同时一惊。向声响处看去,草丛中忽然窜出一只白兔。黄宜顺手拾起一块石子,瞄着白兔奔跑的前方使劲甩出去,势夹劲风,那白兔撞到石子上,顿时昏厥倒地。黄宜窜过去,只见那白兔四脚微微翻腾,虽被打昏,但很快就什么活转,黄宜提起白兔的耳朵。道:“我们先吃点东西吧,想不出好办法来,准是怪没吃东西。等吃饱了,肯定能想出好法子。”
  刘紫绮道:“你要杀它?”
  黄宜道:“不杀它吃了,我们都得挨饿。”
  刘紫绮道:“你放了它,去市镇上买吃的。”
  黄宜道:“这深更半夜的,就算有饭铺,也早就打烊了。再说,这里山高林密,不知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市镇上。不过,你如果一定要去试试,我便放了它,和你去。”
  刘紫绮心想:“他的话倒也有些在理。”可是一见到那兔子四脚翻腾,拼命挣扎,忽然间触动心事。她想八卦神拳门给弄得一败涂地,父亲和五位师兄给人抓了去,生死未知。自己成了孤苦无依之人,这白兔被黄宜提在手里,毫无反抗之力。武林中强存弱亡,与人世间的弱肉强食不正一样吗?忽道:“你别杀它,好不好?”
  黄宜怔了怔。道:“不杀,我们都饿着。”将白兔放在地下,那白兔一落地,便往草丛里奔去,很快就不见了。
  刘紫绮道:“走吧。我们耽搁了这么久,青衣十八楼的人只怕走得更远了。真没办法,我便与爹爹和五位师兄死在一块。”
  黄宜听她死志甚坚,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只得牵着马,向前走着。走出百来步,忽听得前方传来哗啦之声。黄宜道:“前方有条小溪,过去喝点水再走吧。”
  刘紫绮也正想这样说。道:“让马儿喝水。”
  黄宜道:“人也得喝水啊。白兔很可怜,吃它是杀生,喝点水总不算杀生吧。”
  刘紫绮道:“你要是还念念不忘那只白兔,不妨去捉来杀了。”
  黄宜心道:“我只随便提提,哪算什么念念不忘?”又想:“这姑娘脾气真大,动不动便要生气。”
  说话之际,两人来到一条小河之旁。该处地势平阔,河面宽达丈余,河水流动极缓,河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青雾。刘紫绮走向河流上游,黄宜牵马到下游饮水。忽听水中传来呱呱之声,黄宜甚觉奇怪,料想是河坎里的石缝中有什么东西,但也听不明。那马喝了水,自去吃草。黄宜侧下身去,要听听河中是什么怪物。突然,河水中崩出一只全身黑斑的东西来。形状像是青蛙,但又不是青蛙。
  刘紫绮却已来到黄宜身旁。道:“这是石蚌。”黄宜道:“能吃吗?吃了算不算杀生?”话还没说完,又跳出两只石蚌。
  刘紫绮道:“这里石蚌挺多,不像那白兔只有一只。你如果能捉到,算你本事大,不过也不可多杀。”
  黄宜心下一喜。立即挽起裤子,下了河。河水尚浅,深不及膝,只是还十分冰凉。石洞中跳出一只石蚌来,黄宜双手扑去,抓个正着,那石蚌却滑不留手,从指间滑落,跌进水里,溅起无数水花,弄得满脸是水,情状委实有点狼狈。刘紫绮轻轻一笑,捡了根要条。道:“抓住之后,使劲扔上来。”
  黄宜点了点头。道:“这石蚌比泥鳅还滑。若不用这个方法,恐怕是竹篮打水。”
  幸好正当初夏,石蚌极多,过不片刻,又跳出一只石蚌来。黄宜这次学了个乖,抓着石蚌立即往河坎上扔去。那石蚌照旧从他指缝间滑落,却落到了河坎上。刘紫绮不等那石蚌再次起跳,便将木棍作剑,使出八卦神剑的精妙剑招斜劈下去,正打中石蚌的后脚。那石蚌只跃起数寸,后腿中招,立即从空摔落,无法再跳。
  黄宜道:“刘女侠剑法高明,棍到蚌落,指哪里打哪里,从无落空。佩服,佩服!”
  刘紫绮满腹心事,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辛辛苦苦修炼数年才有所小成的八卦剑法,竟会被用来击打石蚌。如此大材小用,真是又荒唐、又滑稽。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黄宜见她脸上露出一笑容,心中大喜。心想:“我智穷计短,想不出好计策帮她救她父亲。但若能因我之故,助她驱散些烦恼,减小些苦闷,我也心满意足了。”
  石蚌不住跳出水面来,黄宜抓到便扔到岸上,有时抓了个空,他也将手往岸上扔去。刘紫绮以为石蚌将从他手中溜出,一棍挥出,打在黄宜的手背上。刘紫绮啊哟一声,出手虽不重,却也隐隐生疼。
  黄宜笑道:“是我动作蠢笨,没抓到石蚌也往上送。不怪你,不怪你。”
  刘紫绮脸色颇为不安。问道:“痛吗?”
  黄宜生怕她懊丧,嘿地一笑,满脸不屑。道:“我皮粗肉厚,体健如牛,又有深厚内功护体。这么细小的木条,给我挠痒痒也还嫌不够。便是钢筋铁条,又岂能伤得了我半分?”
  刘紫绮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心思一宽。道:“你就爱胡说八道。”却也暗加留意,定要看到他手中确有石蚌,这才落棍,但还是担心会误伤到他,是以下手也下得轻了。
  不多时,黄宜抓了二十来只石蚌。剐皮破肚,清洗干净,将石蚌串在一根削得干净的木条上。刘紫绮去近处捡些柴来,火烧得旺了。黄宜拿起木条,就火上翻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