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泛舟江上
作者:露晓夜白      更新:2022-01-01 23:22      字数:5299
  黄宜奇道:“花前辈,你是贵人,但听你说来,你原本便不是生在帝王之家的贵胄?”
  花无颜道:“我们原本是邠(bin)州城卖烙饼的贫家之女,我和姐姐本姓王,也并非姓花。”
  黄宜道:“你们原来是姓王吗?不是姓花吗?”
  花无颜的眼里露出一丝自豪的光芒,但那自豪之色很快便消失,变成忧愁之光,双眼凄迷,说不出的愁苦。众人见之,无不觉得黯然。
  只听花无颜道:“哼!我本来就不叫花无颜,我姐姐也不叫花见羞。我和姐姐的名字是那些好事的史官、文人更改的。我们到了唐宫之后,那些文官便极口称赞,他们称我和姐姐艳压群芳,具倾国倾城的盖世美颜。”
  黄宜道:“这没说错啊,前辈何必动气,再说被人夸你美貌难道不好吗?”
  花无颜道:“你懂什么?他们放屁说貂蝉有闭月之美,杨贵妃有羞花之貌,我们的美貌不输于貂杨。但因羞花一词已属杨贵妃专有,如果再用羞花之貌来称赞我们,便与杨贵妃重复,恐怕后世之人不易区分。他们放屁说为免后人不混淆,只好别出心裁,称我姐为花见羞,叫我为花无颜。嘿嘿,那群书呆子胸中没半点匡扶社稷的本事,杜撰捏造的本事却高明得很。居然还为此自鸣得意,以为自己见识非凡,才华卓越,便这般随意地为我们改名换姓,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黄宜大着胆道:“前辈,我觉得只要好听,叫什么都无所谓啊。”
  花无颜怒道:“放……放……放……,哼!这样的名字再怎么文雅动听,在我眼里却连狗屎也不如。”她连说了三个‘放’字,才勉强把‘屁’字忍住,但虽然没说口,众人都已猜到,‘放’字后一定会是‘屁’字,这不说也等于是说了。
  李惠兰道:“前辈,说不定唐宫的文官们是真心倾慕,或只为一时好玩,才这般称呼你们的。再说,你只当他们是放……放……那种脏东西,又何必放在心上?”李惠兰也觉得不雅,因此换用那种脏东西,众人也明白她的意思。
  花无颜满脸切恨。道:“谁稀罕他们的倾慕?那些狗屁文官最是不要脸。他们这样做,一是为了炫耀才华,以为自己多读了几本书,便了不起了。二是阿谀奉承,借称赞我们来向明宗皇帝献谗,以便讨得明宗皇帝的喜欢,巩固他们在皇室中的地位,好进一步谋权夺利。”
  黄宜‘啊’的一声,失口叫道:“原来他们并非真心仰慕,连夸赞你们都是带有目地的。”
  花无颜道:“你根本就没见识过那些无耻之徒是怎样见缝插针的。”
  黄宜心想:“长得漂亮,并没给她带来多大的乐趣,反而给她带来了无数的烦恼。”
  刘紫绮问道:“前辈,你们是怎样入宫的呢?”
  花无颜发了一阵火,待心情平复了些。才说道:“姐姐十七岁那一年,恰逢朱温手下一位姓刘的将军从邠州路过,见到我姐姐的容貌,花重金娶了去。那位将军已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可是他文韬武略,样样兼备。又且是一片真心,爸爸妈妈以为姐姐能得追随刘将军,得了这么个大靠头,今后必不致给人欺负,也就答应了。”
  “可谁知,造物弄人,偏就有这许多的不幸,大概也是天妒红颜吧。不到三年,那位将军便遭到弹劾,给人害死了。姐姐回家守寡,二十出头,便做了寡妇,着实可怜。过了没多久,李嗣源率军出战,恰好从邠州路过。邠州安重荣是李嗣源身边的红人,他闻知姐姐的艳名,便去告知李嗣源,下重礼纳了去。李存勖为戏子所杀,李嗣源继承后唐大统,为唐明宗,封我姐姐为德妃。花见羞的名号就是从那时起得来的。”
  刘紫绮的父亲刘志勋虽身在武林,却心怀国事,时不时地便会对她讲说朝中的掌故异闻。花见羞艳名享誉天下,刘志勋多听过她的名号,在与刘紫绮讲到朝中故事时,便顺口提到这外名字。因此刘紫绮知道有这个人,听得花无颜的名字以及这个名字的隐喻意义后,猜到花见羞与花无颜必有关系,试问之下,果然探出花无颜与花见羞是亲姐妹。但她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花氏姐妹并不姓花的事实。刘紫绮心中暗想:“原来这中间竟有这么多的曲折。”
  黄宜突然问道:“请问花前辈,你与施老先生是如何结识的呢?”
  花无颜叹了口气。道:“都是冤孽。我与施常珍本来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我在家的时候,压根便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他这么个人物。我姐姐年纪比我大,因此早经患难。我却一直待在家中,帮着洒扫庭院,洗衣做饭。原先姐姐还在家时,邠州城便有一个恶霸,叫尚天良的,常来我家罗唣。我姐姐先是嫁给刘将军,为形势所迫,后又嫁给李嗣源,都是武将出身,势力极大,得萌关照,尚天良才不敢放肆,但时不时便会来闹上一闹。”
  “有一天,一个跛足道人从我家烙饼店前路过,恰好尚天良带着三个混混又要来纠缠我了。我一见到他们就烦恼,就很头大,但是又强不过他们。姐姐虽在宫中得宠,毕竟远水解不了近火。隔得远了,却也无法照料。尚天良到了烙饼店,便口不择言,乱放狗屁。”
  黄宜道:“他带了狗去了吗?怎地一到你家店中就乱放狗屁?”
  花无颜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明白,朝黄宜瞪了一眼。黄宜见她双眼里秋波灿然,似嗔似怒,忍不住心中一跳,忙转过头去。
  花无颜道:“他当然没有带狗,狗屁是他放的。他嘴里没些干净,把客人也吓跑了。惹得我火冒三丈,抄起门后的扫把,便向头上击了下去。可我哪能是他们的对手,尚天良跳了开去,顺手将我一推,我一跤倒在地上,那狗贼嘻哈大笑,向我扑来。恰在这时,我只见他被那跛足道人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提在手中,跛足道人轻轻一挥,尚天良便被扔到了大街上。尚天良吆喝着那几个混混,抄家伙打那跛足道人,也不见那道人闪躲,眼看混混手中的刀剑将要砍中他,我大声叫他小心,跳起来,拿起板凳向一个混混的脸上砸过去。我以为他不会武功的,实不愿见他遭难。”
  黄宜等人跟着想象当时的打斗场面,显然那时花无颜并不会武功,但仍徒手狠斗恶霸,这份胆气,当真难能可贵。
  花无颜道:“跛足道人却微微一笑,对我说‘不用怕,他们伤不了我。’他说了这句话,身子忽然往后倒纵,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已绕到那三个混混的身后。我只见他顺手在三个混混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那三个混混不知怎地,全都委顿倒地。两个断了胳膊,一个断了左腿。跛足道人说‘略施小惩,让你们长点记性,今后若再欺负弱小,我便取了你们的狗命’,尚天良和三个混混满脸骇异,一瘸一拐逃出店门去。”
  “我心中想,这是我走了好运,遇到高人了。忙跪倒跛足道人面前,谢她出手解围,跛足道人慌了神。对我说‘小事一桩,姑娘何以行此大礼,老道愧不敢当,快请起来。’我站起身。跛足道人一颠一颠地出了店门,便要扬长而去。我拿起几块烙饼,追出门去,拦在跛足道人身前。那跛足道人眉头微微一皱,显得不耐烦。我道‘多谢老道人相救,贫女无以为报,这几块烙饼是小女子亲手煎炸的,请道人收下,以供路上食用。’跛足道人道‘见不平而出手相助,原是不要任何回报的,既是姑娘的美意,老道便不客气了。’他接过了烙饼,又要走。我道‘恩人可否告知尊姓大名,也好让我记着。恩人本领极大,我本事低微,也报答不了恩人的大德,我记着恩人的尊姓大名,今后每逢太上老君的生辰,我便去老君庙多烧香,祈求恩人长命百岁,一生安康’。跛足道人便说‘你叫我计惊风就是了,举手之劳,不须烧什么香,老道承受不起。’”
  听到‘计惊风’这三个字后,黄宜、刘紫绮和李惠兰都同时‘啊’的叫了一声。
  花无颜略觉奇怪。道:“你们因何如此惊讶?”
  刘紫绮道:“没什么,计老道人真是个好心人。我们听前辈有惊无险地得救了,都为前辈高兴。”
  她这话显然说得心不应口,花无颜知她向来多智,倒也不介意。
  黄宜和李惠兰心中却是明明白白的。原来那跛足道人计惊风是八卦门的门徒,乃真阳祖师座下第二大弟子。亦是汪远洋、刘志勋和李梁栋的二师兄。
  汪远洋传黄宜武功之余,兴致来时,也常谈起八卦门的往事,八卦门的众师兄弟的名号都给黄宜说过。刘紫绮和李惠兰也是这般。是以一听到计惊风这个名字时,三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心中叫了一声‘二师伯’。
  三人都听说过计惊风的名字,也知道计惊风的左腿是在三十多年前,因八卦门发生内讧被打折的。当年,真阳祖师无故失踪,掌门之位久虚,八卦门门人为了争夺掌门之位而致内讧,师兄弟之间大打出手,也因此产生的极大的隔阂。这是八卦门门户中的丑闻,是以刘志勋、汪远洋、李梁栋都雅不愿启齿,每每回想起来,便摇头叹息,后悔者有之、怀旧者有之、伤感者亦有之。他们一再告诫黄宜等各小辈,此事是八卦门门户之丑,不足与外人道。
  刘紫绮借说是听得花无颜获救而高兴,正好将这事掩盖过去,免得被花无颜追问。黄宜和李惠兰心领神会,也即消除了疑惑。
  只听花无颜说道:“我说‘香是一定要烧的。我们贫弱之人,无力自保,只有多烧香给老天菩萨,求老天菩萨垂怜护佑。’我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跛足道人皱着眉头。道‘那也无可奈何得很。’我说‘有法子可以帮到我不被人欺负,不知前辈肯不肯。’跛足道人一听便笑了。他说‘你想让我教你学功夫,今后你再遇到坏人上门欺负之时,就可用武功打退坏人了,是不是?’跛足道人倒真十分机灵,我心中当时便是这样想的,哎!他外表木讷,其实内心机敏得很。方枘圆凿,一开口便道破我心中的隐私。我听他说破,只得承认,恳求他传我些武功,不求能达到他那般,随便在人肩膀上轻拍两下,就能折人手足。这门功夫必定高深得很,我这辈子是学不到的,只要学会些拳脚,危难之时可用来防身自救,也就心满意足。”
  “计前辈沉思了一阵。说道‘世上忘恩负义者居多,而知恩图报者极少。我原先收过两名徒弟,骨格清奇,天赋异禀,确是练武的好胚子。谁知德行却甚是卑劣,给我处处招惹是非,累得我担了不少骂名。屡教不改,我一怒之下,将他们逐出门户,没想到两个小贼因此怀恨在心,竟去相助我的敌人。我这条左腿,就是给那两个小贼砍伤的。我学了这次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立下誓言,终生不再收徒弟。’”
  “我听他说得十分感慨。便说‘可是计前辈,不是人人都忘恩负义的。你尽管放心传我武功,要是我将来做出欺师灭祖的事,也不用你清理门户,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计道人听我立了这般恶毒的誓言,才答应传我武功。计道人说‘我就传你一门拳法,用来防身,也不必拜师了,今后你别承认是我徒弟,我也不承认是你师傅。’他这个要求有点不近人情,但想着他曾经吃过徒弟的苦,也就不争辩了。其后每天早上,我都到邠州城北面的一座荒山上去学武功。这么学了将近一个月,一门八卦游龙拳算是学会了。那一天,我按照约定时间,再去城北找计道人学武,可是他并没有来。”
  黄宜问道:“他是生病了没来吗?”对这位二师伯颇为关怀。
  花无颜轻微地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在我们平常教学的大树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缘起而聚,缘尽而散。各各安好,幸福常伴’。我看着纸条上的十六个字发呆了半天,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哀伤之情。良久良久,我始终无法释怀。后来,我经历的事情多了,才终于慢慢地想开了些。我想计道人写下那十六个字,是想告诉我,他教我学武,是因为我和他有缘,我学会八卦游龙拳,缘分也就结束。人世间聚散离合,事属无常。但若想开了,也就顺理成章。人活着,终究是要往前看的,而不应该紧紧抓住苦难不放。因此你抓住苦难的时候,苦难也并没不会放过你。不是吗?”
  花无颜轻微地叹了口气,她回想着那段学武的时光,不到一月,却弥而贵之,珍而藏之。
  黄宜突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刚开始上船来,当夕阳远去,碧波上彩虹消失的时候,李惠兰叹息观赏不足,而花无颜却说‘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越美好的东西越消失得快,痛苦却总能长久地萦绕心怀。’但是随着花无颜刚才那一声轻微的叹息,那段美妙的时光仿佛已珍藏了起来,她眉头间的愁苦之色消失了许多。
  每个人一生中似乎都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最好是美妙的回忆,才值得永久回味。当时光的横轴走得越来越多,所值得留念的东西越来越少时,总还有一两件弥足珍贵的回忆可以暖人心怀,那已很不错。
  花无颜缓了口气。道:“你们还这样看着我,如果不跟你们说说施常珍是怎样认识我的,恐怕你们就不甘心是不是?”
  刘紫绮微道:“非缠着你说出来不可。”她心中想:“既然花无颜曾得二师伯传过武艺,学的是一门八卦游龙拳,至少也要算半年八卦门弟子。”自己是正宗的八卦门弟子,无形中便觉得花无颜与自己、黄宜和李惠兰的关系便更亲密了一步。如此说法,那才算正式视她为长辈了。
  黄宜心道:“刘姑娘,你干么非要知道这件事才甘心呢?施前辈痴迷于花前辈,一个男子痴迷于一个女子。这类故事虽说不多,但也寻常得很,像楚怀王痴迷高唐神女而命宋玉写下《神女赋》,曹子建痴迷宓妃,故事记载于《洛神赋》里,近来更有崔护痴迷于一个长安城南庄女子的故事,写下《题都城南庄》一诗记下了这桩事。这种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偏偏她钟情得很。”
  但是这番言语说出来,不但牵连到施常珍,也等于是在说刘紫绮还很有稚气,非将两人都一起得罪不可。心想:“等以后再问问刘姑娘,问她为何非要知道这事。”
  黄宜抬头远望,只见那艘大船并未去远。小船顺流而下,与大船尚隔有一段距离,却也不会落后得太远,加把劲就可赶上。明月下荡舟江上,清风徐来,只觉得格处的清爽。他心中想:“等他们说完这事,我们也赶上大船了。”忽然间又想:“假如这小舟之上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刘姑娘,那我还希望去追什么大船吗?那倒不希望了。这一生要是能得与刘姑娘泛舟江上,便如今夜这般,从此无忧无虑,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