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疑惑
作者:嬴天尘      更新:2024-04-29 21:34      字数:4438
  惊天动地的哭声惊动了全家人。
  老徐氏抄着扫帚第一个抵达战场。
  “怎么了怎么了我乖孙这是怎么了在外面被谁欺负了奶奶替你收拾他们”
  她气势汹汹,随时就要与人干仗。
  刘氏抄着擀面杖紧随其后赶到,恰好听到老徐氏的话,立时嗓门震天响
  “谁谁敢欺负咱家拾哥儿”
  余氏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面对婆婆与大嫂的质问,自然是一无所知。
  她仔细一听,才明白怎么回事。
  “哇我不要爹死也不要爹生病哇呜呜呜要爹爹回来,我不看什么祥瑞了呜呜呜都是假的骗人的。我要找道长拆穿了它,要爹回来嗝”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家伙拿小手抹着汹涌而出的眼泪,像只惨兮兮的小猫崽。
  他边哭边打嗝,还冒出个大大的鼻涕泡。
  从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余氏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赶紧蹲下身抱住儿子,拿袖子替他揩去脸上的眼泪与鼻涕“好了别担心,你爹他没事。不都说了吗再过两月,你爹就归家了。”
  折腾了半天,老徐氏和刘氏总算知晓来龙去脉,不约而同看向“罪魁祸首”余氏。
  老徐氏不免责怪儿媳妇“什么淹死病死的,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小孩儿家家的,心眼又实,听了可不得害怕吗”
  刘氏收起擀面杖“就是弟妹,你往后可别再吓着拾哥儿了,孩子哭得多教人心疼。瞧这嗓子哑的,明天可该难受了。”
  余氏后怕不已。都说小孩一旦惊着了魂就不好了,她连连点头“也怪我发牢骚时没想太多,哪知拾哥儿竟上心了。”
  解释过后,她们便当这事过去了,同家里其他人说起谢拾今天闹的笑话,小家伙顿时红透一张脸,只觉得大人实在太坏了。
  得了亲娘的亲口认证,晚饭时又获得全家人再三保证,不久后定然能收获一个健康平安的爹,谢拾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放下。
  此时,他才有心思考虑其他。
  不知为何,脑海中率先闪过的竟然是竹筹落地的那一幕,谢拾还记得解出的卦辞。
  “履霜,坚冰至”
  小家伙喃喃念了一声,脸色变得郑重。这一刻,谢拾福至心灵明白了许多东西。
  先前他只知道因祥瑞出世而好奇期待,为自己有机会去镇上见识祥瑞而高兴不已,却不曾意识到,从东南一路护送祥瑞去京师,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是何等劳民伤财所谓的祥瑞,对天子而言是喜从天降,对无辜庶民来说,却是无妄之灾。
  纵使他是天上的神仙转世,如今不过是个小民。对谢家这等小民来说,“祥瑞”是祸非福。早在一开始,他就该明白才对。
  “我真笨。要是早些想明白”谢拾不由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要是在白云观他就考虑到
  自家可能要被官府征役好罢,便是考虑到这一点也无用,他又不能改变官府的决定,“至少,至少我就知道早些回家,还能亲自送爹出门呢。”
  如今倒好,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嬴天尘提醒您修不成仙的我只好考科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惦记着离家在外的谢林,谢拾一晚上没睡好,第一天去私塾时,脸上还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徐夫子讲课时,他第一次走神了。
  “自家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为什么要给别人拉走税是什么,咱们自个儿种田为什么要交税”
  谢拾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初家人交田税的画面。犹记得他如此问时,三叔谢森告诉他,朝廷有了钱粮才能养兵,有了兵才能将北虏拒之门外。换句话说,百姓交田赋换取了朝廷的庇护。
  当时谢拾对此表示理解与认同。
  可如今呢
  筑堤、修坝、从军、纳赋是为国亦为家,如今官府强征傜役又是为什么
  他心中冒出一个一个疑问。
  天子过寿,却与自家有何相干便是村里的一大爷过寿,自家送了礼,好歹还能蹭两顿酒席,可替天子自带干粮卖力,又能得到什么即便天子大悦,受赏的大概也是发掘祥瑞的人罢自家既不受恵,何以要为天子寿诞而服役
  这不合理,也不应该
  现实与他从书中学到的道理不一样,“天子为民父母,何以不爱民而虐民”
  啪
  戒尺敲在肩头,将谢拾从沉思中惊醒。他抬起头来,便对上徐夫子黑沉沉的脸。
  听讲不用心,被夫子逮了个正着,在徐夫子的逼视中,他只能乖乖伸出手掌。
  啪啪啪啪
  生平第一回,谢拾挨了戒尺。
  他一张小脸都痛得皱作一团。
  早学结束之后,徐守文与赵自新几人都凑过来,关心道“阿拾,你今日是怎么了”
  居然在课堂上走神,这可完全不像小师弟的作风。要知道他的学习态度一贯是最好的,听课认真,完成课业亦用心,夫子百夸不厌。
  谢拾这便说出了自家亲爹被官府征召服役之事,小家伙闷闷不乐“我想爹了。”
  平时日日相处在一起时不觉得如何,如今他爹不过才离开一日,谢拾已是牵肠挂肚。
  徐守文几人深表理解。小孩子哪有不眷恋父母的,更何况谢拾他爹还是被官府强征走的,代入一下自己的爹他们也会忧心。
  几名不足十岁的小少年对此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是陪在小师弟身边,与他一同读书、下棋、玩耍,希望能缓解他郁闷的心情。
  考虑到小师弟最近对卜算尤为热衷,前段时间还天天逮着他们要替他们卜算一一,过于狂热的热情一度令几位师兄退避三舍,如今为了让小师弟开心起来,师兄们甚至不惜主动牺牲,绞尽脑汁想出种种问题,找小师弟替他们卜算。
  出乎意料的是,谢拾拒绝了。
  “事在人为,岂由天定”他
  的态度甚至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令师兄们错愕不已,“占卜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徐守文等人目瞪口呆,小师弟狂热痴迷于占卜时他们曾怀疑小师弟中了哪门子的邪,如今小师弟对占卜之事变得如此冷淡,他们又怀疑小师弟是否再度中了邪。
  唯有系统明白其中缘故。
  担忧谢林的安危,昨晚宿主一连占卜十次,均是凶多吉少。气得宿主当场摔了竹筹与铜钱“占卜之说,不足信也”
  要不是不合时宜,胖狸猫险些拍掌笑出声好家伙,宿主你也有今日啊
  可见宿主的封建迷信并非彻底入骨,是有选择性的封建迷信,还是有机会掰正的。
  心中有了心事,午学时谢拾尽管依旧专心,面上神情却严肃了许多,他嘴上跟随夫子诵读五经,心中却忍不住开始怀疑
  书中君明臣贤百姓安乐的大同世界真的存在吗何以现实却与书中描绘完全不同是写书的人错了,还是我理解错了抑或者,是皇帝错了,是这个世界错了
  谢拾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这个问题未免太过高深,许多大儒都未见得能够解答。
  徐夫子将小弟子的神情看在眼中。
  下学后,其他人已经离开,徐夫子却将谢拾叫住,他带着小弟子来到书房,语气平静却难掩关切“尔父之事已成定局,便是你如何忧心忡忡,也无法将人召回。若不想此事再有,你须得用心念书。”这也是身为小孩子的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惟有用心念书,将来考取功名,才能免除赋税徭役此方为孝顺之道。”
  徐夫子的叮嘱不可谓不语重心长。话虽然功利,可对于底层农家子而言,考科举本就是功利之心多过理想,自家温饱都难满足的情况下,何谈匡扶社稷、兼济天下
  “夫子,我明白了。”
  谢拾重重点头,他欲言又止。
  “可是”
  “可是,如今我会有这个烦恼,不正是因为没有功名吗一旦有了功名,固然没有这个烦恼,那时的我却与如今的我截然不同”他急于表达心中的困惑,却苦于口拙,听起来有些颠三倒四,“正如困于荒漠之人苦于缺水,走出荒漠就不会再有缺水的烦恼对于正困在荒漠里的人来说,这不就是正确却无用的废话吗”
  “即便一人走出荒漠有了水,还有无数人困于荒漠饥渴交加,这些人又要怎么办呢”
  徐夫子听懂了弟子的意思。
  苦于徭役的本就是普通百姓,有功名能当官的读书人难道还缺那几个钱应付徭役
  况且,对于天下的贫苦百姓而言,科举取得功名何其难也千百人中能有几人脱颖而出
  难道没有功名的普通百姓就该受徭役之苦吗官府为私欲而强征百姓本就不该,何以反而要百姓考取功名才得避免
  隐藏在谢拾话语中真正的疑惑
  其实是让少数人凭自己的努力走出荒漠只是治标不治本,如何才能使荒漠中人皆不缺水呢
  这个疑惑徐夫子却无法解答。他摸了摸小弟子的头“修齐治平,我姑且只能齐家,或许你能走得更远,治国平天下。”
  谢拾忍不住挺胸抬头,连连点头。
  夫子的期望,他记下了
  不过heihei
  持续了一整个白天的疑问在脑海中浮现,面对眼前这位尊敬的师长,谢拾终究忍不住倾诉出来,又问夫子以为呢”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该纠正的究竟是他的认知,还是这个世界
  面对小弟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迎着他眼中强烈的期盼,徐夫子不禁陷入沉默。
  先贤教导的是君子之道、大同社会,可真实的世界礼崩乐坏,君子何以立足能明明德于天下者实乃圣贤,而今又何在
  昏君奸臣当道,盛世早已不复
  他很想说,如今天下读书人众多,又有几人真以书中准则要求自身行君子之道四书五经不过是科举之路上的工具书而已。
  他还想说,错的当然是你。
  他更想告诉小弟子,不要只知死读书,小小年纪为何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念头
  不知为何,眼前却闪过初次教授四书时,小弟子大言不惭发下的“宏愿”,令他欣然不已。如今,他依旧不忍打破这妄想。
  徐夫子终是摇头道“我亦不知。”
  “屈子有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定定注视着小弟子,目光温和无比,“物格而后知至,世间之道终须亲身践行,走下去,将来你就明白了。”
  或许有一日,小孩子的天真会被冷酷的现实粉碎;也或许这份赤子之心能自始至终将来如何徐夫子无法预测,他能做的仅仅是在雏凤学飞时扶它一把,然后注视着它跌跌撞撞飞向昏暗或明亮的天空。
  谢拾懵懵懂懂点了头。
  许多道理如今的他还不明白,不过夫子说的对,只要走下去,将来总会明白的。
  被灌了满满一碗鸡汤,谢拾重新恢复专心致志的学习态度,再度将一众师兄卷得要死要活。
  师兄们懊恼不已,留下悔恨的泪水“早知道便不安慰小师弟了”就让小师弟“消极怠工”,他们也能歇息几天啊
  当然,这话不过是开玩笑。
  与小师弟卷生卷死的日常,一众师兄可谓痛并快乐着,嘴上抱怨小师弟过于变态,可若非自愿,谁又能逼他们如此勤勉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
  恰逢一十四节气之一的大雪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寒风卷地,百草摧折,院中的柿子树上裹上了一层素衣,田野间再也不闻虫鸣。
  谢拾正在房中描红,完成今日课业,忽闻窗外一阵喧闹,隐隐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大娘刘氏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拾哥儿、拾哥儿,你爹回来了”
  谢拾猛一抬头,手中的笔一扔,溅出的墨水洒在纸上,淌出一团污迹。而他本人已经跳下椅子,飞快地推开房门蹿了出去。
  “爹、爹,你可算回来了”
  骤然间,稚嫩的童声响彻在谢林耳畔,眨眼间,一道小身影便飞也似的扑了出来。
  谢林忍不住露出满脸笑容,张开双臂,就要给自家儿子一个充满老父亲爱的拥抱。
  下一秒,只听咚的一声。
  跑得太快的小家伙在院子里一个平地摔栽在了地上,跪倒在谢林几步远的地方。
  “拾哥儿,你没事吧”
  谢林慌忙上前将小家伙扶起来,还来不及关心儿子摔得怎样,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拾“”
  吃了一嘴土的小家伙望着地上沾血的门牙,又看了看喷笑出声的无良老父亲,满腔思念之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羞耻与悲愤,他伸出小手紧紧捂住嘴。
  此时的他恨不得仰天长啸。
  “我、我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