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九个小时，我才看到丛珊脚步蹒跚从手术室出来。
  我和胡菲儿赶紧迎上去，胡菲儿迫不及待地问道：“丛医生，手术成功了吗？”
  我看着丛珊口罩上方的眼神，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情况有点变化，李乔，胡菲儿，你们都进去吧。”丛珊说完，转身进了手术室。
  我和胡菲儿赶紧换上手术服，消毒之后进去手术室内。我们都是医生，遇到危急情况时，反而不紧张了。
  导师脸色凝重，坐在一张椅子上喘着粗气。他七十高龄的老人，别人早就颐养天年了，而他还坚持奋斗在一线。尽管他身体素质不错，毕竟年纪大了，又站了几个小时，体力透支明显显露了出来。
  护士忙着给他擦汗，喂他喝了几口水。
  手术台上，胡标一动不动躺着，我看到他面色安详，呼吸均匀，一颗心暂时落地。
  心脏移植手术取得了全面成功，身体未见明显排斥。血液通过心脏加压，缓缓流经他全身。陆平安的心在他的身体里获得了重生。我不知是激动，还是担忧，眼睛里顿时蒙上来一层雾水。
  大开刀的手术创口没缝合上，我依稀可以看到陆平安的心脏在均匀跳动。
  这种移植技术，全国能做的医生不会超过二十个。且都是顶尖级的外科手术专家才可操刀。我是这群专家中唯一的一个年轻人，但我不在这批人的行列中。
  要执行移植，先得学会摘取。摘取成功，移植成功了一半。
  当年我第一次接触这类手术时，导师给我开了特别的小灶。
  我至今还清晰记得，我在随导师全国会诊了七八次之后，有天导师实验室突然送来了一具新鲜的遗体。
  遗体是车祸原因造成的，人的头部被碾得完全碎了。但身体却毫发无伤。
  遗体摆在手术台解剖台上，血肉模糊，十分恐怖。
  我被导师带进手术室时，导师平静地指着一把手术刀对我说，“将心脏完好无损摘取下来。”
  我看了一眼遗体，心头翻滚过一阵恶心。我并不害怕，而是被惨烈的车祸碾压过的遗体头部感到严重的不适。其实在读本科时，我已经能够将一具遗体庖丁解牛一样的解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我的同学背后取笑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屠夫，要不在别人都畏惧不敢上前的时候，只有我坦然上前，拿起手术刀就将缝合得千疮百孔的标本划开一道口子。
  过去接触的都是标本，从标本身上的创伤缝合能想象得出来，这具标本不知经历了多少医学生的实践。
  标本常年泡在福尔马林中，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能穿透厚厚的口罩，直透心底。很多人在经历一次解剖实践课后，都会几天咽不下一口饭。而我，只要出了手术室，一切恢复如初。
  或许是我的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当时导师在招收研究生时，第一时间招了我。
  车祸的遗体是个年约三十岁的男人，他的胳膊上还纹着纹身——一台漂亮的摩托车。据说死者生前是个狂热的骑手，曾经驾驶着全球最好的摩托车将时速开到超过三百码。
  他因为意外被摔下车来，恰好被一辆渣土车的后轮碾压过了头部，当即气绝。
  死者全身肌肉异常发达，我当时还试探了一下他的身体，感觉还有余温。
  我不知道导师是如何弄到这具遗体的。要知道即便是医学教学和科研使用，标本也不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除了死者极其家属的同意，还要经过繁芜的审批手续。这也是很多医学院几十年来，标本很难得到更新的缘故之一。
  京都医科大地理位置特殊，又是业界当之无愧的顶尖级学府。但在教学标本的问题上，还是束手无策。
  我理解这是因为国人的道德伦理原因造成的，在崇尚佛学的国度里，逝者的遗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为之还专门立了法。
  这还得延伸到很久很久以前。当时最大的医学院因为战乱要举校搬迁去西南方，学校居然将教学用的三十多具遗体标本一具不漏全部搬了过去。这事就是放在今天，都是匪夷所思的事。
  那次算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么新鲜的标本，我激动，新奇，又心揣不安。
  导师一直用眼色鼓励着我，提醒着我说道：“作为医生，你必须将标本当作有生命的人。”
  我清晰记得当我耳朵里听到裂帛一样的声音时，手术刀所到之处，死者的表皮翻卷过来，居然没有皮下脂肪，而是强健的肌肉与遍布的肌腱。
  我在打开他胸腔的一刹那，眼前腾起一阵氤氲的水雾一样的空气，我恍如看到他的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
  我第一次单独操作，将一颗心脏毫发无损的摘取出来。这是一门非常精细的技术活，任何一丝半点的差错都能将结果化为乌有。摘除心脏最重要的就是血管切除。因为心脏要想在别人的身体里重新焕发出来生命，必须将血管缝合得完美无缺。
  导师站了起来，走到手术台边，声音沉重地说道：“李乔，我们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
  我暗暗吃惊，小声翼翼地问道：“老师，问题出在哪？”
  导师缓缓叹口气说道：“我们都忽视了患者身体的其他症状。患者不仅仅是心脏出了问题，他身体的所有器官几乎都存在或大或小的毛病。更严重的是，我在手术过程中发现，患者的脾脏出现了病变。”
  我的心不由紧缩起来。当时只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胡标的心脏上去了，没考虑他身体的其他病变。导师来岳城时，在讨论手术方案的时候提过全面复查，但被我拦住了。在我看来，胡标身体一向健康，而且要全面复查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得出结论。
  偏偏陆平安的大限时间不等人，我已经没有过多的时间做全面复查。因此我说了谎话，我告诉说，我已经做了全面检查，一切正常。
  我们四个人分立手术台两侧，丛珊将胡标的腹腔打开，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脾脏果然颜色出现异样。
  血液在不断地输进胡标体内，他全身插满了导管。我扫了一眼床头仪器的数据，咬着牙说道：“缝合吧。”
  我亲自动手给他缝合手术刀口，心里暗暗祈祷，愿老天保佑，让胡标平安无事。
  胡标被送进icu观察，我们四个人一个人都没离开手术室。导师心情看起来很沉重，我理解他，因为他从没做过一例这样的手术。在他将近五十年的行医生涯中，他手下没出过一个医疗事故。但胡标的情况，会不会给他壮美的人生涂上污点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心里发慌。如果不是我打包票检查过了，以导师的科学精神，他绝对不会放过这道程序。
  是我误了他老人家。
  “李乔，等这件事过去后，你去孔武哪里吧。”导师叹了口气，垂着头出了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