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日暮沧波起(22)
作者:小东邪      更新:2020-05-29 19:26      字数:6676
  “陛下——你骗人……”霍成君怔怔道。两行泪,早已覆过双颊。
  她真是个美人儿。即便半疯半癫,却仍能看出,这深情饱含的面,曾属于一个怎样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不会、她不会是——我、我的女儿,早已死啦,她被陛下杀死啦!”霍成君疯笑着,深浓的眸子里,两行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不断落下来……“陛下当初为何要告诉我,那个孩子……已经死了?那是臣妾的孩子啊!臣妾再狠、再惹人厌恶,臣妾……也是一个母亲啊!陛下忘了当年么?忘了当年臣妾知悉孩儿死讯时,哭得几度昏厥,如何的伤心!”
  她情绪有些激动,泣诉着声调便不由扬高了,她孤身直愣往前冲,只想面着君王,瞧一瞧帝君的眼睛,瞧瞧他是否半点也无愧怍之心?
  但御前亲卫贴也似的护着君王,拿戈戟向她,不让她有半点逾矩之处。
  那一刻,霍成君有些绝望。
  帝君就在眼前,但她却摸不着,连瞧着,都隔了冰冷的戈戟。
  她身困昭台,与繁华的汉宫,远隔艰难险阻。
  这一日过去,也许她这一生,都见不着皇帝啦。
  皇帝在亲卫的护挡之后,冷眼瞧着昔时的霍皇后。
  他忽然回头摆了摆手:“奭儿,送敬武回宫,这一处,朕一刻也不愿你们待。”
  敬武出了神。
  她并不走。敬武这一双眸子,不知肖似谁,极标致的桃花眼,流眄有光,韵致风流,一哭一笑,俱能摄人。
  在流走不觉的时光中,小公主敬武,也不知不觉长成了美人的模样。
  这小小的美人泪眼汪汪,她挡开了兄长扶上来的手,缓走上前,探手,手心温度触着冰冷的戈戟,却也不收——
  “父皇,您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敬武的声音嘶哑,却也极沉稳,顷息之间,她长大许多。
  她退后了一步,看着她的君父:“父皇,……思儿,思儿不是母后的孩子?”她略一犹豫,眼梢垂下,好可怜的样子。
  皇帝道:“是朕的女儿。”
  她抬起了头,又看着皇帝。皇帝讳饰之言,明白人都听得懂,……是皇帝的孩子,却并不一定是恭哀许皇后的孩子。
  “帝王的公主,异母者有之,庶出者有之,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皇帝淡淡然。
  对于君王来说,这的确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呀。君上坐拥万里江山,天下美人趋之若鹜,他可以有无数个孩儿,只要凭他愿意。
  这对敬武来说,却并不是一样的。
  “父皇!”敬武终于哭出了声:“您待我如何?这么多年,思儿尽以为我是个不祥的孩儿,思儿没有兄长那么好,兄长出生那年,君父御极皇座,是兄长为父皇带来了鸿运福祚。而思儿呢?出生时,克死了母后啊!思儿一直以为,父皇嫌恶我,是因思儿不好,思儿害了母后!可是——”小公主抬袖胡乱地抹着眼泪,她的情绪十分激动:“可是,若我并非恭哀皇后所生,岂不是平白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罪孽?父皇为何要恨我这么多年——”
  这小小的孩子哭得十分伤心。
  连带着太子也一并伤心了起来。
  “思儿……不管真相如何,兄长只认你是我妹妹,是母后交托给我的亲妹妹。”
  他走近了思儿,抬手,轻轻为她擦眼泪。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第一次见到思儿那样——他将小公主揽在了怀里,小声安慰:“思儿不要怕,兄长在这儿吶!”
  小公主轻声啜泣。
  “思儿,来见一见你母后——废后亦为‘母后’,这么多年,朕不会再让她从昭台出来了!权当话别吧……”皇帝狠狠觑了一眼霍成君,多少年的怨恨与不甘,都在这眼神里了:“朕已为你将女儿养这么大,朕并无做一事对不起你!”
  皇帝拂袖便走。
  “陛下!”霍成君在皇帝身后叫住了他:“陛下可还记得‘花药人’?”霍成君心倏忽一抽,她想起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既然……思儿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便极为担心她的安危……”霍成君努了努嘴,有些犹豫,却在思虑之后,仍是选择教君王警惕:“陛下!‘花药人’的害处,想来陛下早已深明!陛下需警惕身边的……”
  说到这处,她便闭口不言了。
  她知皇帝聪颖非常,话点即此,陛下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即便一时不能分明,只要陛下存着疑心,将来若遇事,自能防备警惕。
  皇帝深觑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也并未说甚么话。
  事已至此,再做停留也无益处了,太子与敬武也折身离开,紧跟君王其后。
  “思儿……”
  霍成君在身后喊住了她。
  她微怔。
  “你的伤……还好吗?”
  这疯女人也有不疯的时候,敬武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她缓顿,却终于还是,迈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霍成君怔在那里。
  哭过又笑,笑着笑着,眼泪凝在了睫上。
  倏忽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
  敬武回了宫里去住。君王不知出于怎样的考量,竟主动将其接回汉宫。
  她懵怔着,不知是哭还是笑。多少年前,能归汉宫,是她和兄长,还有艾嬷嬷、乳娘多么殷切的期盼啊!
  而今,陛下松了口,她却觉也不过如此了,无甚高兴之处。
  兄长倒是很开心,她搬离上林苑这一日,太子亲来为她搬行。
  她低着头,腼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了。太子有些不适应,还是会逗她:“思儿,兄长喜欢你还是只麻雀时的样子!怎不爱笑啦?兄长的小姑娘,还可慢些长大呀!”
  太子刮了刮小丫头的鼻梁……
  敬武害羞地躲了一边去。
  “兄长,”她有些腼腆地说道,“我还是喜欢上林苑……这宜春/宫,住着挺好的,这么多年,也习惯啦。”
  “思儿不想搬回宫里?”太子有些惊讶。
  思儿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太子有点失落。
  小姑娘是长大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印象里的思儿,正一点一点地褪去从前的稚嫩,汉宫的公主,总是沉稳安静的。
  就像现在的思儿。
  可他并不想要思儿这样。
  “兄长……思儿、思儿已不是嫡公主啦。”
  小丫头低声嗫嚅。就像好小好小的时候,思儿撒娇时,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音色是软软的,糯糯的,一个奶娃娃。
  “思儿……”太子心里难受得很:“兄长不关心这些!你是不是嫡公主都不重要!兄长只知道,你是我刘奭的妹妹!是奭儿三岁时,母后交托到我手里的亲妹妹!”
  敬武低下了头。
  很久很久,才发出小小的声音:
  “思儿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当年,父皇祭灵,凭吊嫡母恭哀皇后,思儿随驾,那时啊,思儿还很小、很小,我一个人避开随从,悄悄跑到母后墓前,哭得好伤心!那时思儿心里真的好难受……怨怪母后怎么就这样抛弃了思儿?如今想想,可是笑话一场啊!……我有什么资格责怪母后?思儿本就不是母后亲生的孩儿,母后对思儿原无抚养之责,她走了,只有兄长才敢恃宠怪怨母后……思儿是不能的。思儿又怪父皇不疼、不宠,如今想想,我亦是无资格这么想的,——父皇多苦呀!霍氏一族害惨了他!思儿竟是霍家的孩子,父皇肯将我养这么大,亦是君恩浩荡了。”
  “好思儿……不要这么想。”刘奭抽了抽鼻子,他到底是心疼眼前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妹妹一皱眉,他的心便也连着疼。
  “妹妹,兄长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这一点,无人敢有异议!兄长与你什么都可分享,君父万年之后,兄长御极,兄长能把江山都与你分享!”
  敬武惊得瞪大了眼睛……她为兄长的情谊所感动,却也隐隐有感觉,兄长慈心仁厚,能是仁君,却未必,能是个明君。
  敬武那时便知道,若兄长御极,他的成就,将远不及君父,更不要说是千古帝君孝武皇帝了。
  可她喜欢这样的兄长。
  只痴心待她好的兄长。
  君父不曾做到的,兄长都做到了。
  在汉室掖庭,小公主敬武终于在离宫多年之后,又一次见到了王皇后。
  她记得上回见王皇后,她真是个甚么也不懂的傻丫头呢。从乡野荒郊才入宫,半点规矩不懂的,君父不爱她,整座汉宫便无人真心待她。
  只有王皇后,心地好,待她温和仁厚。
  对于王皇后的记忆,她已经有点模糊了。只知道王皇后人很好,他们都说她好,敬武便也觉得她很好。
  许多年前,在椒房殿第一次见到王皇后,这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半点没有架子,见着了敬武,就似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哭着抱她……那是敬武入宫之后,所能感受的,唯一一丝温暖。
  眼前的王皇后仍是印象中的样子。大变未有,只有些时光阻挡不了的轻微变化,——她原先乌黑的发色中间杂了几丝余白,眼角也开始生出细纹,尽管保养得宜,但那双眼睛里暗生的沧桑,却是抹也抹不掉。
  “母后——”敬武轻轻喊了一声。
  “哎——”王皇后托手去扶,仍是落落大方的模样。但她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欢愉……
  敬武喊她“母后”。
  等了多少年,她等来如此一句尊称。余愿便足。
  敬武当然记得,初入宫时,她甚么也不懂,那时便喊椒房殿里的皇后娘娘“母后”,兄长好生的不高兴呢!因为在兄长的眼中,“母后”便只有杜陵南园的恭哀许皇后可称之。
  她便随同兄长,一道喊这位早已封后领玺的椒房主人为“母妃”,如今,她终于要喊王皇后为“母后”了……
  她非许皇后所出,那这继后王氏,也可算是她嫡母了。
  这母女俩,又是一道说话,一道伤心。
  这夜,敬武留宿椒房殿,没有回她的寝宫去睡。
  皇帝晚膳时分曾经来过,借着探皇后之名,来瞧的她。
  她不知为何,见到皇帝竟有些紧张,像只小猫儿似的躲在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君父……”
  皇帝觑她。
  “敬武……伤好些了?”
  这一回,皇帝没有像从前一样横眉冷对。
  敬武低声:“太医令瞧过了……”
  “那便好,”皇帝负手踱步,似在沉思,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对她说,“住在宫里,有什么不适应的,就告诉奭儿……让奭儿多陪陪你。”
  他是一番好心。
  没想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倔,她并不是刻意顶嘴,说的话却带着一丝倔强:“劳父皇挂心,思儿不会不适应。上林苑的凄风苦雨都能捱过来,这好吃好睡的汉宫,思儿半天就能适应。”
  这些话,竟堵得皇帝语塞。
  他滞在那里,眉头微微蹙起,好一会儿,才说道:“去喊奭儿来吧,我们在椒房殿,共同用膳。”
  话是对王皇后说的。
  皇后有些受宠若惊,连说:“是了陛下,臣妾这便去安排……太子那边,臣妾马上差人去请。”
  将皇帝与敬武引了席,王皇后便抽身去忙了。
  皇帝难得来椒房用膳,她总要准备妥当。
  便只剩了皇帝与敬武两人。
  座中一时气氛沉闷。
  “父皇……”敬武倒是先开了腔:“敬武想回上林苑住着,那儿,倒也习惯了,并不觉不好的。”
  她很小声,仍是没有自信。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君王从未应承过;从小到大,她都不曾与皇帝如此贴近面坐过……
  她终究还是有点怕皇帝。
  君父在她眼中,从来不是慈父,而是高高在上、面列臣工的帝君。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事。
  那一年,她回到汉宫没有多久,十分地想念长安陋巷子的家、想念二毛,她借着出宫来的机会,便跑啦。
  她以为自己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失心地出走,亲来找的,竟是陛下!
  皇帝找到了她。却也给足了她难堪——皇帝让那个家消失,让二毛也消失了!
  她不敢与君父争辩。
  那时,她是多么地怕君父啊!
  她伤心极啦,可也没有办法——如今想起来,仍觉是悲苦的,她只有这么一个二毛!陛下却那么狠心地让二毛“消失”了!
  敬武缩成一团,在小小的角落里,她连与皇帝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敬武打了个哆嗦……
  “你就那样怕朕?”
  敬武本来是不想说话的,但她性子难磨,愈是这种时候,愈要顶上:
  “……比兄长要可怕!”
  皇帝竟未生气,他的脸上居然绽开了笑容:“敬武,你比朕想的要淘——比你兄长小时候还要淘。”
  “那又怎样?”敬武撇撇嘴,心说,这淘气的敬武,早被您扼杀了呀!蹿树掏鸟窝的敬武,打汉宫里上哪儿去找?
  皇帝默然不作声。
  敬武这时才开始害怕是否自己说错了话?但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吧?君王的肚量,不至如此小?
  皇帝轻嗽一声,说道:“你想回上林苑?那个地方并不好。”
  敬武从肚中冒出了火气,心说——那个地方不好,不好还让我待那么久??
  但她有甚么办法呢,总不能真跟陛下顶嘴呀!因憋屈着,小声说道:“我觉着还行,住惯了,再挪地方,反不适应。”
  “朕不想说这个。”皇帝极为“无赖”地堵回了她的话。
  ——可是我想说呀!
  敬武无奈:“父皇,能不能常去玩玩?”
  “上林苑野兽多,常去怕你终有一天,喂饱了朕的黑熊。”
  怎说皇帝也不肯松口。
  皇帝也是稀罕,从前视如草芥的敬武公主,这会儿竟当起了宝来,瞧着还挺为她着想的样子……
  敬武腹诽:从前过的是甚么日子呀!明知上林苑有野兽,还差她去那里住,给她预备着喂野兽……
  敬武永远都挂着心事。
  她是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自她知晓昭台宫里住着谁之后,她的一生,便都与昭台绑住了。扯也扯不开。
  已经不知是多少回来到昭台宫。
  这一次,她仍是择了这漆黑如墨的夜,以“飞檐走壁”的方式摸来了。
  她不知道昭台里面的那个人,此时在做些什么……
  她却深切地想知道。
  霍成君。
  敬武觉得这个名儿极烫舌。可她没法儿,她不能避开这个名儿,这个故事。
  昭台的灯仍亮着。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翻墙走昭台,她早已熟络了门路。
  又是那个黑影子。
  敬武的心咯噔一下,坠了下去。上回来昭台宫,也是这般,她也十分碰巧地撞见了那道黑影子……
  这一次,她有些学乖了,猫着腰,小心地去寻霍成君在的那间屋子。待终于立在廊外灯色下时,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更厉害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霍成君……
  可是她一闭上眼睛,满眼满脑,都是霍成君那个疯妇的身影在晃动……霍成君在这间小屋子里,掐她的脖子;霍成君在戈戟围挡之外,苦苦望着,问她:敬武,你的伤,好些了么……
  君父说,霍成君才是敬武的生母!
  她怎么能做一个连母亲都不认的孩儿呢?
  敬武靠着庑廊下竖起的那根木头柱子悄悄地哭泣。
  一道小小的黑影,便蜷在那里。她跟个小猫儿似的,半点声音没有,蜷成小小的一团,只躲在那里,偷觑。
  她也不知道霍成君会不会出来……会不会发现她……
  她愣着,不想走,更不会这么推门进去。
  小小的一团儿影子,挤在月色阴翳下,不说不动时,竟不惹人注意。
  昭台的内室里,点着一盏明灯。
  霍成君坐在灯下:“已吹了几根蜡,是你喜欢的样子。”
  背身对她的,正是一道黑影。
  黑衣人说道:“我不能久留,坐一会儿就走。”
  “知道,”霍成君说话十分简练,好似不太想与那人纠缠,“你走,我不送,这样轻省。”
  “别说气话,你气不着我。”黑衣人语速也有些急,看得出来,她很谨慎,说话间还不断地环顾四周,好似十分怕被人发现。
  “不必这么小心,你又不是头一回来我这里了……”霍成君还是那个霍成君,说话时,语气是略冲的,也不怎给那神秘黑衣人面子。
  “我上回来,好像在你这里撞见了那个小丫头……”
  “被她看到了?”
  “不知道,”黑衣人颇有顾虑,“看到又怎样——总有后招可以走。”黑衣人伸手,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霍成君急了:“你可别乱来!不要忘记了,你还有把柄在我的手里!”
  “哟,哟……”黑衣人笑了起来,嘲讽道:“你还真有了当娘的样子!怎啦?那个小丫头,我不能动?”
  霍成君咬白了唇:“你试试?”
  “不动便是,”黑衣人十分惜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今天来,就是给你交换点消息,告诉你,别以为捏了我的尾巴在手里,便可以高枕无忧,你——呵呵,你还不是同样有尾巴被我捏着?嘿,原先我还不能拿你怎样呢,现在嘛……既然你在意那个小丫头,我便要把那丫头好好留着,以便掣肘制衡你!”
  霍成君低头,她也是只老狐狸,表面上云淡风轻、不露声色,对她来说,太容易。
  她说道:“喝够了茶,你便走!你摊上了事,不要以为是我出卖的你!你看看你,你自己——还是个正常女人吗?你别忘了,‘花药人’出身,女体早被药草浸染坏啦,终身难育!只要有心人顺藤摸瓜,一揪,便能把你揪出来!”
  黑衣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霍成君这几句话,还真是奏效。
  一个女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呢?
  这终生无嗣的女人,活着又得个什么劲儿?到底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