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梁换柱
作者:
JCYoung 更新:2025-12-09 13:34 字数:4091
便条被轻轻搁下,现在,他拿起了那封真正的信。
充满前线的机油和风沙味,笨拙的思念,真挚的问候,字里行间全是坦克兵式的直白关切,像一把未开刃的军刀,沉重却不够锋利。
君舍将两封信摊开在桌上。
明信如温水,暗信如烈酒。而烈酒中最猛的那一味药,被人为倒掉了。
一个类似恶作剧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成形。
无论如何,老伙计,你被炮火震聋了耳朵,已经搞不清哪里才是真正的庇护所了。作为你本该求助的朋友,作为真正了解巴黎规则的人,他有责任纠正这个错误,也为确保那只小兔的绝对安全。
何必让她去走那条无效的弯路?直接把正确的答案…写给她,不就好了?
毕竟,自己总是如此“乐于助人”。
是的,就是这样,为了他们好。他不再犹豫。
调整台灯光线,打开抽屉,放大镜、描图纸、和笔迹样本依次排开,棕发男人眼神专注得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解剖手术。
他目光掠过每一个字母,每一处因用力而微凹的痕迹,起笔果断,转折刚硬,收笔带钩…老伙计,你的字还是这么充满攻击性。
惊人的观察力开始全速运转,笔尖在纸张上游走,流畅复刻着克莱恩的笔迹。
第一段原封不动地保留。这是基调,不能变。
“第二,”他的笔尖稍顿,随后写下:“联系君舍上校。盖世太保巴黎负责人,我的同窗和老友,值得绝对信任。”
落笔很稳,笔锋的力度,甚至那种军人特有的板正感,都模仿地惟妙惟肖,只是在“老友”这个词上,不自觉加重了点力道,带着某种自嘲。
“告诉他一切你的不安和困扰,无需隐瞒。他掌握巴黎的一切,也有能力让任何‘风雨’消散。他会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你。去找他,立刻。”
这段话比原版更具强制性,没有“如果”和“明天”,而是“立刻”。
“记住:联系君舍,他会处理好一切。”
十多年秘密警察的经验让他对此驾轻就熟。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它对着台灯看了看,嘴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连落款姓氏中,那个“K”字母最后拉长的笔画,都足以假乱真。
更专业的检测或许能发现差别,但那只惊慌失措的小兔,能分辨出来吗?
答案显而易见,她只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这封信。
看,这样不是好多了吗,我的朋友,这样,你的着珍宝才会在需要的时候,走向真正能给她遮风挡雨的屋檐。
君舍静静坐了会儿,把真信安置在保险柜最底层的丝绒衬里隔间,那里已经躺着叁张她的处方笺,还有一枚她掉落的纽扣。
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细流,把巴黎溶解成一幅印象派画作。
男人走到窗边,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在这片朦胧中,他想起军校时,那个像雄狮一样耀眼又固执的家伙,而现在,这头狮子最珍视的玫瑰,正被他尝试最精致的谎言诓骗。
我真是个糟糕的朋友,不是吗?君舍对自己的倒影笑了笑。
可是你的珍宝,我的小兔演员,她身上的谜题太诱人了,诱人到让我愿意暂时忘记我们曾是朋友。
他终于点燃了那支烟,薄荷的清凉混着烟草的苦涩在舌尖蔓延,某种满足感顺着血液流淌着。
他按下了呼叫铃。
舒伦堡推门而入。
“这封信,七天后送达。”
“是。”
门关上的声音像是某种倒计时的开始。
接下来,就是等待。他想看看,当洛林的消息彻底断绝,她会是什么反应。焦虑?坐立难安?还是像她平时那样,用那双安静的黑眼睛,柔韧地独自消化一切?又或者去找别的什么人,比如…他?
然后,这两封信会在她最需要的时机同时抵达。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巴黎的夜空露出一角凄清的月色,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到时候,他会指导这只小兔,如何在这座越来越遍布荆棘的钢铁森林里生存。他只是默默优化了资源配置,仅此而已。
这念头让他的胸口泛起一种奇特的灼热感,连呼吸都急促了些。
游戏,进入了新的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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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琬坐在窗边,指尖摩挲着信纸上那句“十天”。
克莱恩奔赴洛林前,和她有过约定。
“邮路不稳定,可能十天甚至更久,你收不到我的信。别怕,那不代表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信总会寄出来的。”
俞琬把“十天”这个数字,像护身符一样刻在心里。
前十一天,她还能保持镇定。
女孩让自己忙起来,给更多从前线下来的伤兵换药,听更多的老人絮叨,唇角始终挂着笑,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发现,她整理药柜时,总会不自觉望向门口,仿佛下一秒邮差就会出现在那里。
夜晚,她把之前的信按日期排列,一遍遍重读。
“…今天看到一片蒲公英,想起你总说它们像小降落伞…”
读到这句时,她笑了,眼角弯成月牙。
第十二天,焦虑的藤蔓开始悄悄爬出来,缠绕着心脏,就算邮路再慢,信也该在路上信也该在路上了。
早上路过报摊时,“洛林”这个词猛地撞进视线。
“小姐要买报吗?”摊主问。
女孩摇摇头,脚步却顿了顿,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美军持续施压,前线战局胶着”,每个词都像小锤,敲打着她神经似的。
那天半夜,她突然从噩梦里惊醒,梦里是漫天炮火,克莱恩的坦克陷在焦土中,她怎么喊都得不到回应。她不敢再想,赶忙把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紧紧攥着他的旧军装,直到呼吸慢慢平稳些。
第十叁天,她开始真正感到慌。
是邮路出了问题?还是…发生了什么?那个她始终竭力回避的可能,第一次开始有了模糊而可怕的轮廓。那天下午,女孩调配磺胺粉时手不自觉抖了一下,药粉簌簌洒落在橡木柜台上。
第十四天清晨。俞琬站在信箱前,手指凉冰冰的。
信箱依然空空如也,和过去十叁天一样空。
十四天了,这已经超出“合理延误”的范畴了,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堵得她胸闷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他会不会…不,不会的,克莱恩答应过她会回来,可是战争不讲道理,子弹和炮弹是不长眼睛的。
这念头刚落下,泪水就开始在眼眶边打着转,她睁大了眼睛用力眨回去,不能哭。你是医生,你要冷静,医生的手不能抖,心不能乱。
可到底要怎样,心才能不乱?
奔驰770K里,一只苍白的手,正习惯性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
君舍当然知道那个“十天约定”。
他老伙计的信件在抵达她手中前,总会先在他的办公桌上躺上半小时,那些刻意轻描淡写的描述,还有那句可笑的“只要我还活着”,都像劣质剧本般摊开在他眼前。
那小兔还在数着日子呢。
前十天,他看到她忙碌得像只蜜蜂,除了那晚的“驱蚊邀请”和几天后的“下午茶”带来的少许惊慌,这小兔演员的表演勉强符合预判。
安稳得…有些无趣。
到了第十一天,君舍调整了巡游策略。
黑色奔驰如同移动包厢,每天叁次停在街心花园,他满含期待地开始观看一场名为《等待》的独角戏。
清晨,女孩会准时出现在诊所门口,她总会先深吸一口清晨冷冽的空气,再看向信箱方向,邮差的自行车铃声会在那时由远及近,她的指尖便会下意识抠进门扉的缝隙里
可那铃声又由近及远,片刻都没停留。
希望的微火“噗”地熄灭,女孩会那样呆呆站上几秒钟,肩膀几不可察塌下去一点,她总会咬咬唇,仿佛那样就能把塌下去的部分重新支起来一点点。
君舍在车里看着,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来。啧,真是…倔强得可笑。
下午叁点是阳光最好的时候。
女孩又会打开门,或许是为了透口气。偶尔,她会白着小脸,和隔壁面包房的老板娘交谈两句,棕发男人能通过口型读出来,那女人在问她是不是没休息好,而她则轻轻摇头,说“没事”。
怎么会没事?君舍在心里嗤笑。
夜晚是最长的幕次。君舍点燃第叁支烟,看着二楼那盏小台灯亮起,那剪影单薄如纸,有时会托着腮,指尖划过克莱恩的信,整个人像被封进了一块琥珀,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那晚落了雨,他摇下了车窗,冰凉雨丝混着她窗框漏出的暖光,直直跌进他眼里。
女孩走到窗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雨水顺着玻璃淌下,仿佛也缓缓淌过她的脸颊。
那一刻,男人放在膝上的手,不受控地颤了一下,他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因为布景淋湿的戏,少了点完美质感。
第叁天下午,剧情似乎失了控。
她临时关了诊所,脚步匆匆地走出去,手里还捏着个小皮包。
有趣,君舍眉梢微挑,这是忍不住要去找帮手了?
“慢慢跟着。”他对司机吩咐道。
香榭丽舍大道的军邮局里挤满了人,她排在队伍里踮脚张望的样子,像被洪流裹挟着,却仍在努力探头呼吸的小动物。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轮到她,女孩前倾着身子,对窗口办事员说着什么,细白手指死死绞着皮包带子。
办事员看了眼记录簿,摇了摇头。
下一秒,她又急切地说了几句,双手比划着,眼神里那种怯生生的恳求,几乎要满溢出来。“请再看看,也许漏掉了,那是很重要的信。”君舍从口型读出来了。
“Bitte... bitte...(求求您...)”
那么真诚,那么无措,像一个弄丢了重要东西的孩子,在向严厉的大人求助。
这次,窗口那边的动作更坚决,还不耐烦摆了摆手,看起来,是示意她不要耽误后面的人。
她僵在那,小脸变得更白了,嘴唇动了动,可最终只化作一句“Danke”。
女孩站在台阶上,茫然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又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小皮包,午后的风吹起她额前碎发,她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又拿手背飞快又用力地擦过眼角。
只是那么极快的一下,但她微微发红的眼眶,证实了那不是错觉。
她在人前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但就是这一瞬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了君舍一下。
奔驰车内静得可怕,司机麦克斯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君舍坐在后座,指尖在膝盖上的敲击突然乱了节奏,比平时快了半拍。
这小兔…她就这样直接去问,天真又毫无技巧,是走投无路的人才会用的最笨办法。
而他,就是那个制造“无路可走”的人。
他预想过她的不安,却没预想到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