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冯不语
作者:易显非      更新:2021-01-04 12:31      字数:4017
  自醉风楼出来,虽然杨秋亭很明智地没再碰那壶醉风酒,但还是感觉眼前朦朦胧胧的,心中不由得十分担忧自己的精神状态。
  左挺比他还担忧,生怕他走着走着与大地进行亲密接触,不由分说就把他带回了客栈,盯着他上床休息才稍稍放下心来。
  杨秋亭一边语速缓慢地向他道谢,一边计算着自己大概多久才能缓过劲儿来……他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的酒量会这么差,果然就不该碰酒的。
  不过那醉风酒可真好喝啊。
  左挺本是闲不住的性子,但由于不放心他,愣是陪他在客栈睡到了天黑,直到杨秋亭一觉醒来惊觉四周一片漆黑,才下床看到左挺可怜的趴在桌子上,睡得脸上都是袖口的花纹。
  杨秋亭在心里愧疚了一番,轻手轻脚地把他抱起来,塞进被子里,然而没等他给人掖好被角,就见左挺的眼皮动了动,哼了一声。
  “唔……杨大哥?”
  “嗯,上床睡吧。”杨秋亭抱歉地看着他,“天都黑了,实在对不住,累你守了这么久。”
  左挺本来没什么反应,一听他说天黑了,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啥,天黑了吗?你说过这几天有花灯会的,我要去放灯!不告诉师叔!”
  杨秋亭:“……行吧。”
  这倒霉孩子,精力真旺盛。
  姑苏城内处处明亮绚丽,走在街上的人摩肩接踵,路边挂满了灯笼,比白天时热闹多了。
  杨秋亭不得不拽着左挺的衣袖,免得他跑得太快——说来也怪,他平时觉得自己的轻功已经很不错了,但在这个时候,他才追着左挺走了一段就感觉有些累了,总也追不上。
  左挺也逛过其他地方的灯会,对城里的兴趣不大,买了两个面具便拉着他往外跑。
  河边流水淙淙,他们出了城,沿着小河一边走一边数上面载着的河灯,直到随着河灯的指引来到湖边,湖边的灯五颜六色,不再只有莲花形,也有方形圆形,一只只手松开,然后看着它们向湖心飘去。
  而湖中还有一艘画舫,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闪着光,有打扮得或娇或俏的女子站在船头,指挥着人捞起靠近的河灯。
  左挺兴高采烈地放灯,还跟人比着放,甚至互相吹气,要把自己的吹得更远,把别人的吹偏,看得杨秋亭不忍直视,只在一旁站着看他和几个同龄少年边放边聊,感叹小孩儿活泼。
  他面上戴着一张黑色狐狸面具,面颊和耳尖有红色的图案,仿佛是与夜色融为一体,但仔细一看又很好分辨。
  而拍拍手站起来的左挺戴着一张白面膜面具——杨秋亭不知道这面具究竟画的是什么,只能看到是白白的遮住了上半张脸,两只眼睛所在的地方挖了两个洞用来看人,活像是现代女生敷面膜时吧鼻尖以下的部位撕掉了,杨秋亭实在感觉不到有什么美感,也想不明白这面具是怎么卖出去的。
  不过嘛,有人买就好。
  杨秋亭也放了两盏,便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四周,看那些闹腾的人和闹腾的景。周围很吵,但就是这样,更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生活。
  而在他未发觉之时,一个紫色的身影在他身后的一个地方闪过,那人发髻高挽,一看便是个妇人。
  闹了许久,杨秋亭看着人也少了,便要把左挺送回客栈。
  他们来之前,左挺写了张条子,要杨秋亭投进他师叔的房间,投了就要立刻跑掉,杨秋亭比划了好久才确定逃跑路线,将纸条射进窗缝后,抄起左挺就运起轻功飞快地溜了,现在想必那位师叔还在生闷气呢。
  大概是因为这几日灯会繁华,城门关得也晚,都玩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人出城撒欢,也有人要回城里的家挨骂。
  杨秋亭坐在灯火通明的小棚里,一边吃小豆糕一边感叹。
  左挺坐在他身边,正在吃着粉嫩嫩的定胜糕,然后摸出随身带的瓜子,一边磕一边问杨秋亭吃不吃。
  杨秋亭是懒得嗑瓜子的,如果有人肯剥了一碟瓜子放在他面前,他才会考虑去吃,所以自然是拒绝了。
  他们正一齐努力吃夜宵,等吃完了好回客栈,杨秋亭面色一变。
  “杨大哥?”以左挺的内力还听不太远,见他忽然动作停了,疑惑地看着他。
  杨秋亭皱眉道:“有人往这边来了,而且恐怕是一群有纠纷的麻烦人。”
  他的话脱口不久,一个身姿窈窕的俏丽少女飞快地跑过来,见前面挡着一个茶棚,立即想绕开,但已经晚了,顷刻之间,身后追着她的十几个人已经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交出来!”
  “带回去请家主发落,动手!”
  “拿了东西还想跑,你以为你跑得掉么?”
  几句带着得意的宣言后,那少女看上去便是避无可避。
  左挺有些看不过眼,看向杨秋亭:“杨大哥,那姑娘要被抓了,咱们管上一管?”
  那少女眼看被擒住,不由得花容失色,但即使是这样耳朵却也尖,听到那边有个少年说要帮她,急忙叫道:“大侠救我!”
  杨秋亭却淡淡道:“听起来是那姑娘拿了别人的东西,既然如此,只要她把东西还回去即可,如果她实在不肯交,那也只好被带回去了。”
  那少女绿衣黄裙,一听他的话便急了,连忙道:“我是有原因的!两位大侠……”
  而那十几个家丁模样的男人却连连点头,边笑边说:“这位大侠说得有理,哪有什么原因?要偷我们罗家剑谱,也得看看拳头够不够硬,不交东西就交人,任是谁也救不了你!”
  “这丫头牙尖嘴利诡计多端,才让弟兄们追了这么多天,今天可不能让她跑了!”
  那少女气得咬紧牙关,握着拳头说不出来话。
  杨秋亭听了他的话,又见少女没反驳,心下更信了三分,漫不经心地摇头道:“你偷了人家的剑谱,自然得任人发落。不然今后所有人都可以去行偷盗之事,末了求人相助就算完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少女见他这样说,心下知道没希望了,转而看向旁边的那年轻小公子。
  杨秋亭看到她哀求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又出言道:“不若这样,你把东西还了,发誓此生绝不将人家的剑谱泄露半分,我便管这件闲事。”
  少女却是蛾眉倒竖,怒道:“不行!而且他们根本不会放过我的!”
  杨秋亭点了点头:“在下也这么觉得——各位自便。”说罢低头吃糕点,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
  左挺却看不过眼了,再次劝道:“杨大哥,这姑娘虽然做错事,却也不至于受人折辱。”
  杨秋亭只是笑笑:“那若是她偷的不是别人的剑谱,而是你们派的剑法呢?”
  左挺脸色登时变了,低头再不肯说话。
  世人便是如此,若没触犯到自己的利益,总是期望别人宽容豁达,可杨秋亭不是慨他人之慷的人。
  那少女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令杨秋亭感到意外的是,那泛着水光的眼睛里不只有愤恨,更有委屈。
  那十几个家丁见杨秋亭和左挺都不再说话,眼见不会节外生枝,放心地将少女擒住,带着就要走。
  而正在这时,杨秋亭分明听到那些家丁中有人笑着窃窃私语:“这下好了,冯家最后一个也抓回去,彻底没后患了。”
  杨秋亭拿着筷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一刻,座位已经空了。
  “你们刚才的话,在说什么?”杨秋亭横在他们面前,眉头微蹙。
  见他电光火石间突然拦在他们面前,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互相看了看,才有个领头的上前赔笑道:“大侠刚刚听到什么了?我们哪有说什么?”
  杨秋亭见他们不说,转而看向那绿衣黄裙的少女:“你姓冯?你们家与他们罗府有什么恩怨,要永绝后患?”
  那少女本来没被堵着嘴,只是低着头面如死灰,问听他问抬起头,却哼了一声不说话。
  杨秋亭:“……”他觉得这好像是个阴谋。
  他手一抬,扶在那领头的家丁肩上,微微用力,那家丁便被他冰得开始浑身发抖,口中一边惨叫一边道:“我说我说!大侠饶命!”
  片刻过后,杨秋亭伸手一拂,将那冯姑娘身上的绳子扯下来,道:“罗家可还有你们家的东西,或者人?”
  冯姓少女硬邦邦道:“没了,他们只是为了夺剑谱。”
  杨秋亭哦了一声,开始思考要把这十几个家丁怎么办。
  杀是不能杀的,这些人只是奉命行事,又不是幕后主使,作为家丁不听命令抓人又能怎么样呢?
  但这么放回去,好像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更何况他有些担心自己离开后,他们又继续抓这少女。
  冯姓少女一眼便看出了他在犹豫些什么,道:“放了他们吧。”
  杨秋亭一愣,心道她察言观色的速度倒是快,继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接下来要去哪,我送你吧。”
  冯姓少女没理他。
  “但是……”那领头家丁还想说什么,偷偷瞥了一眼那少女,眼神不断闪烁,显然另有打算。
  杨秋亭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随手夺过其中一人手中的铁棍,手掌动了动揉了几下,便将已经被内力熔成一团全然变形的铁棍丢了回去。
  见他如此动作,十几个人个个吓得肝胆俱裂。他们听说过江湖中人舞枪弄剑,知道有内力这种东西,但从来没见过如此蛮横霸道的内力,竟能把铁棍融成一团。一个个便再没有敢发出声音,低着头安静得像一群鹌鹑。
  “你们走吧。罗家……”杨秋亭顿了顿,刻意没继续说。
  那十几个家丁闻言犹如听到了大赦,忙不迭地退后,互相搀扶着跑了。
  左挺走过来,看看沉默的两人,小心翼翼道:“杨大哥?”
  杨秋亭叹了一口气,对冯姓少女道:“刚刚多有误会,对不住。但你为何不肯辩解?如果不是他们说漏嘴,你就这样被抓回去?”
  冯姓少女生气地看着他:“我说了你会信吗?你只会觉得是我在胡言乱语要骗人,只为了骗你们出手!”
  杨秋亭默然不语。少女此话不错,他从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发觉这是个精怪机敏的姑娘,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哪怕她刚刚大声分辩,恐怕只要那十几个家丁再说几句,自己也只会觉得她在撒谎。
  今日之事是他先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了,也难为这女孩聪明至此,一眼就看出自己从心里不信她。
  “我叫冯不语。”见他默认了,少女哼了一声,转过脸只跟左挺说话。她记得刚刚这位公子两次想帮自己,都被同行的这个人堵回去了。
  杨秋亭看出她不想理自己,默默地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也只好自己看风景。
  冯家怀有家传剑谱,另一家大户罗府对此虎视眈眈,想办法将冯家人逼死好夺剑谱秘笈,全家只剩这位冯姑娘一人侥幸逃脱。后来这位冯姑娘想办法去把剑谱偷了回来,拿了剑谱要去北方云中城,却引得家丁追赶,她年纪小武功差,凭着机智才来回逃了好几天,但今日差点就逃不掉了。
  听她解释完,杨秋亭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他自诩行侠仗义,却在还没弄清事实的情况下下了结论,仅仅凭那些人颇有误导性的几句喝骂就被蒙过去了,简直是侠客之耻。
  冯不语让他丢了大大的面子,也让他记住了个大大的教训。
  如果没有全然的把握,没有听完每一个人的说辞,是万万不能轻易下结论的,丢了面子事小,让真正受害的二次被害事大,幸好他第一次犯错就及时纠正了。
  今日之事,实在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