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思过更思君
作者:易显非      更新:2021-01-04 12:33      字数:3712
  这天,岳夫人替令狐冲新缝一套棉衣,命陆大有一早送上峰来给他。
  令狐冲穿上棉衣,觉得暖和了许多,但今天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已经下起雪来。
  令狐冲练完了功,想了一会儿山下的师父师娘,还有师弟师妹,见天上积云如铅,这场雪势必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
  可是纵然心里十分担心,他却又无法向下边传讯,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六师弟也不会让她来的。’
  念及如此,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心道她一定是不会来的。
  眼巴巴等到黄昏,令狐冲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不来了。
  令狐冲心下宽慰,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我一日两日吃不吃饭有什么要紧,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
  他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大雪飘扬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
  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冲抓住她手,将她凌空提上崖来。
  暮色朦胧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
  令狐冲看着她这副模样,震惊又心疼地道:“你……你……”
  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我摔了一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
  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柔声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溜,你实在不该上来。”
  岳灵珊扁着嘴道:“我挂念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
  令狐冲急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你万万不该上来,我饿几天又怎么样?”
  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葫芦都摔掉了。”
  令狐冲叹道:“不必在意,我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饭也不打紧。”
  若要他说,若是能换得天天看到岳灵珊,他三天吃一顿饭都是没什么关系的;而若是要换得岳灵珊不受伤不摔跤,他宁可不见她。
  岳灵珊想着刚刚的场景,道:“刚刚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
  令狐冲皱着眉头,心疼地说道:“小师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真掉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
  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不用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冲缓缓摇头,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他说着,仍是缓缓摇头,继续道:“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
  岳灵珊低声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
  令狐冲毫不犹豫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你替我送饭,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饭,因而遇到凶险,我也是决计不能活了。”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
  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
  他比岳灵珊大七八岁,当岳灵珊还是个含着手指咯咯笑的三岁小娃娃时,他便常常抱着她满山乱跑,用各种法子逗她笑陪她玩,那时他只把她当妹妹,岳不群夫妇也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将岳灵珊交给他照料哄逗。
  后来华山派的弟子越来越多,他们也都越长越大,小时候的亲密无间反而变得拘谨了。明明曾经千百次的把她抱在怀里,但等到岳灵珊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令狐冲要顾全她的名节,却不敢再抱着她玩,只是用尽更多心思找她喜欢的东西,希望她高兴。
  几个月前岳灵珊过了十八岁生日,岳不群将两年前寻来的一把碧水宝剑给她做生日礼物,那时令狐冲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调皮的小妹妹已经长大了,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将来也是要嫁人的。每念及此,他心里便是一阵酸涩难受,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对,只得暗暗忍耐。
  华山派有七八个女弟子,都是他的师妹,多年来也都受过他的照顾,但一提师妹,他心里只能想到一个小师妹。
  他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现在虽然想不顾一切的把她搂到怀中,但又怕她觉得自己冒犯了她,怕她生气,更怕她觉得自己不尊重她,令狐冲纵然心里不断想伸出手,却是动也不敢动。
  而岳灵珊虽然身上寒冷,心里却是柔情满怀,只觉得握着他的手便感到温暖。
  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
  岳灵珊摇了摇头,笑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来信,说有要紧事商议,已和娘赶下山去啦。”
  令狐冲一愣,又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
  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娘亲去嵩山,没人知道我上崖来会你。否则的话,六猴儿定要跟我争着送饭,那可麻烦啦。啊!是了,林师兄见我上来的,他本来说要替我来,但我怎么会同意,不光不同意,我还嘱托了他好多遍,不许他多嘴多舌,否则明儿起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令狐冲想起林平之气鼓鼓的样子,笑道:“唉呀,小师妹虽然还是小师妹,但威风好大。”
  岳灵珊笑眯眯道:“我连六师哥都敢威胁,还会怕最小的小师兄么。”
  两人想起林平之无语的样子,都笑了一阵。
  令狐冲虽然有些担心,但更多的是心内高兴,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他的话语中有些遗憾,仿佛是遗憾她没法回去,但岳灵珊听得出来,他高兴得简直要笑出来了。
  当下,令狐冲便牵住岳灵珊的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令狐冲让她坐在里面,面对着洞口,自己背对着洞口,替她挡住山洞外的风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靠在令狐冲肩膀上,慢慢合眼睡去。
  令狐冲依然背对着洞口,小心地接住她,又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棉衣,轻轻的盖在她身上。
  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看到她还有些青肿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岳灵珊,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入门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
  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厚恩,实所难报,只是自己天性跳荡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这数月以来,他虽然是在思过崖,却是完全没有思过的意思,一心努力练功,每天翘首盼着小师妹来给他送饭,比起思过,倒是想起她的时候更多了一些。
  令狐冲一会儿想起他们小时候一起玩的情景,一会儿想起曲洋把谱子送给他时的笑脸,一会儿又想起师父失望的眼神,还有师娘担忧又慈爱的样子,想起杨秋亭说过的那句不需要别人理解,终究有些下不定决心。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虽然夜已经深了,却是毫无睡意。
  岳灵珊靠在他怀里,身上盖着他的棉衣,他想伸出手臂搂住,却又觉得太过无礼,只好在心里暗暗叹气。
  正在这时,便听到岳灵珊的小嘴一张一合,含糊不清的吐出几个字:“爹爹,你饶了大师哥,不然我不理你了!”
  令狐冲听着,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心想,我这都上崖几个月了,小师妹还念念不忘让师父收回成命,真是傻乎乎的。
  又听她轻轻叫了一声:“林师兄……你不许去,我要去的,你想学剑法我教你,只有我许去送饭。”
  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禁心里一紧——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小师妹差点就没争过林师弟,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若是林师弟非得来送饭,那岂不是自己这么久以来无法见到小师妹?
  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是林师弟来送饭,那今日也是,小师妹就不会摔跤了,林师弟虽然只比小师妹大一岁,却看着稳重成熟多了,一定来的路上会多加小心,不会摔倒的。
  令狐冲心里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叹了口气,心想,我不光没有专心思过,现在还多了这么个念头,真是大大的不该。
  他原本觉得杨秋亭说得对,不必非要一杆子打死,用自己的原则来衡量如何为人处世便好,但现在看着睡得呼呼的心里还念着他的岳灵珊,想起师父的嘱托和命令,心又偏了回来。
  师父师娘对他恩重如山,如果听师父的能让师父高兴,也让小师妹放心,那又何妨?他既然是华山派弟子,就有责任在,不能为所欲为,不说师父多年的悉心教诲,便是为了小师妹,也不该跟师父顶嘴。
  此刻杨秋亭已经来到了杭州梅庄,田伯光还在督促厨房制作新品种辣椒酱,岳不群夫妇带着众位弟子在外办事,他们都不知道,原本上崖数月思想境界毫无长进的令狐冲,却在这一个雪夜开始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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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前半段选自笑傲江湖原著,略有增添删改,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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