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病
作者:饮尽乞峰雪      更新:2021-03-24 01:23      字数:4478
  午后,袁买三人等到接应的小黄门,换上侍卫服,混在一众换值侍卫中进入皇宫。穿行条条甬道间,宫墙高数丈,漆金粉褚,嵯峨高耸。宫门厚逾一掌,每处皆有一队坚甲利剑的精卒把守,一旦宫门关闭,真插翅难飞。每过一门,老马的脸色便阴沉一分,何哀依然一副冷脸,看不出所以,反倒是袁买兴致勃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他游历时曾路过洛阳,那时南宫紧闭,内无一人,荒凉寂静,然而高阁巍峨,阙庭神秀,昔日之奢华气派可见一斑。如今看这许宫,虽不及洛宫,却也花费了一番良苦用心,就这份心思来看,曹操表面上仍是尊奉天子的。
  终于来到宫城内,这里是天子生活起居的寝宫,一座城中城。进得前殿,仍有一道高墙屏障,墙下庐徼,卸值的侍卫已在此等候,两侧各有一座高台,其上有弓手严阵以待。其余侍卫们领了器械便各自上岗,袁买三人分属天子近卫,继续穿过前殿宫门,去到正殿。
  眼前空旷如野,两侧较远处各是一排厢房,柱红墙白,前方较远处是大殿,金碧辉煌,峭檐险峻。四面房屋围出一个正正方方的偌大庭院,院内铺砌白石似玉,容纳数千人不在话下,此刻仅有寥寥十余人,尤显得空旷冷清。正中心有二人,面对而立,一众侍卫散开一大圈围着。
  袁买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照着周围侍卫的样子,正襟危立,目光却不自觉地撇向中间二人。这两人看似并齐地站在一同,却有主从之别。主位之人年岁与他一般大小,朱唇玉面,神采飞扬,尤其是一双灵犀明眸,光芒内敛,竟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他头戴远游冠,身着淡黑劲装,看似普普通通,实则一针一线莫不是精致工艺。面上浅浅绣着奇珍异兽,姿态万千,色彩炫丽,松紧恰到好处,亦显出此人修长的身材。
  而从位之人,中等身材,一脸络腮胡,头发乱似鸟巢,披至双肩,面容平平,面色偏黄透黑。看不出具体年纪,好似三十,又好似五十。他懒懒散散站在那里,眉宇低沉,双目似开似合,一袭长袍松松垮垮,含胸驼背,双手插袖,身形未露半分。
  此时,年轻人正在拔剑,剑身缓缓展现。初时伴着细细地轻吟,冰冷的光芒从剑鞘中渐渐溢出,随后速度越来越快,只听得“锵”一声大作,剑锋直撩虚空,竟划出一道亮银色的气痕。
  “好剑!”
  袁买不禁暗赞道,他也曾用心习剑,自然有一番不俗见识。年轻人手中之剑,不似寻常之物,只一出鞘,便化作锋芒万丈,无不可破。剑亦有灵,暗藏玄妙之音,牵引心神。细细观赏,这剑的样式仿佛秦剑,身长三尺,刃如霜雪,其上纹饰祥云。另有篆书镌刻二字,凝目看去,竟是“赤霄”。
  原来,这年轻人并非别人,正是当今天子刘协;这宝剑也绝非它物,正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之剑。
  然而,刘协高高举起赤霄,问剑苍天,貌似意气风发,实则心中一片茫然失落。惆怅了好半天,终将剑放下,也不收剑回鞘,就那么孤零零地垂着。
  “陛下在害怕什么?”
  刘协面前的男子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仿佛近在咫尺,竖耳细究,又似远在天边,竟无踪影可循。
  “师傅,朕配得上这把剑吗?”
  刘协横剑于身前,死死地盯着“赤霄”二字,呢喃道。
  “陛下乃帝王,自然配得上帝剑。”
  男子平静地回道。
  “呵呵,帝王,”刘协转身望了一圈四方景象,自嘲道,“充其量也不过是这皇宫内的帝王罢了,即便宝剑再锋利,剑术再高明,又能如何?纵然强如师傅,还不是不敢为朕分忧解难。”
  “非不敢,实不能,”男子依旧面无表情,并没有因为刘协的责难而改变,他稍向刘协靠近两步,目光停留在赤霄剑上,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流光,说道:“天子之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此乃天下大道,岂可同好勇争狠混为一谈。吾投身剑道二十余载,从未因打败一个对手而沾沾自喜,也不会因仇恨利益而草率拔剑。”
  “那师傅你不寂寞么,空有一身绝世剑术,却无人知晓、无处施展?”
  刘协提出了心底一直好奇的问题。
  男子将目光从赤霄剑上挪开,看着刘协尚未脱去稚嫩的面庞,露出暖色,回答道:“顺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吾追求剑道,是为了守护陛下,并非是为与人争斗,也非求取功名富贵。既然如此,别人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协对于男子所言有些迷茫,自他懂事以来经历的一切,莫不是争权夺利,没有一丝一毫开心的回忆。每每想到被董卓害死的兄长,既难过又害怕,不禁独自念叨:“朕这个天子当的真窝囊,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陛下若果有进取之心,何不与司空开诚布公,威德并施,寻求一线胜机,而非蜷缩在此,望殿空叹。”
  面对男子毫不留情地指责,刘协未有流露丝毫不虞之色。他自小被董卓抬上皇位,十年来颠沛流离、饱受欺难,何曾有过真正天子的感觉,幸得男子一直守护身旁,对他有着一种亦师亦父的感情。何况男子说的也是实情,只是刘协的血性逐渐被这世道磨平,难以鼓起勇气。
  心思飘忽间,刘协蓦然发现侍卫之中竟有一人,显得特别年轻,与自己一般大小,当下来了兴趣,走到面前,问道:“汝年岁几何,为何先前未曾见过?”
  袁买未料刘协居然注意到了自己,适才他旁听刘协与那男子的交谈,对这位少年天子产生了一丝共鸣与同情。汉室名存实亡绝非一日之寒,大势所趋之下,早已无力回天,眼前这人只与自己同龄,却要独自挑起汉室复兴这个不可能的重担,委实命运弄人。袁买能深深体会刘协内心的挣扎与迷茫,只因他也曾有过类似的心境。
  袁买心中思绪不断,身体毫无迟疑,连忙躬身作揖道:“禀陛下,微臣今年一十九,本月刚调至宫中,此番是臣第一次见到陛下。”
  刘协闻言心中暗喜,他久居深宫,每天孤孤单单面对的都是糟老头子,眼下这人不但与自己同岁,还长得俊朗,不禁起了玩心。不过他到底也是万民之主,掩饰心中喜悦,摆出一副严肃架子,说道:“既然能入选,想必武艺高强。看你也配携宝剑,不如与朕过过手?”
  原来刘协从男子那里学习剑术,自觉有了几分本领,平日偶尔找侍卫切磋。然而这些侍卫怎敢赢天子,要么不敢受命,要么畏畏缩缩,让刘协感到好生无趣。这会儿碰到一个同龄人,便又起了比试之意。
  “微臣不敢。”
  袁买顿时一阵头大,心中哪还有对刘协的半点同情,只想如何了却此事,他可不是来陪这少年天子玩的。
  不料刘协突然语出惊人:“国舅安排你们进来,不就是为了帮朕么。怎么,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
  袁买竖起目光,像是重新认识了刘协。他既知晓此事,还依然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看来也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软弱。事到如今,袁买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只是他对刘协身边的男子,有着深深的忌惮,适才听此人所言,已知他剑术高明。他将全身气息收敛干净,随意站在那里,便与四周融为一体,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危险,却又好似无处不在。这份修为袁买自忖略有不及,唯有想办法藏拙,先混弄过去。
  袁买缓缓步入场内,刘协已经兴致勃勃地站在面前一丈处,将赤霄舞出一串剑花,随后遥指袁买足下位置。袁买叹了口气,缓缓抽出佩剑,战斗一触即发。
  这时,一名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到刘协,连忙稽首拜道:“陛下,司空一行已至御花园,请陛下速速移驾。”
  皇城内有一处湖,与许都城外的河流相连。湖水碧波荡漾,湖畔郁郁葱葱,湖上遍布水榭楼台,金辉洒下,贵气逼人,正是御花园所在。位于整个御花园建筑群的东南侧,有一座五层楼高的台榭,显得尤为瞩目。此处巍峨陡立,其上有一敞厅,规模甚大,足有十丈见方。从厅内向西北眺望,可以俯瞰整个花园,向东遥望,皇宫大殿也尽收眼底,乃是城内饮宴行乐的最佳去处,
  此时,包括曹操在内的一众朝臣,将天子恭迎入厅,纷纷入席跪坐。刘协居于上首面南,曹操居于右侧次席,麾下文武紧随其后,对席只来了杨彪、董承等少数几位朝臣,内侍们早已奉上酒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协见曹操尤在独酌,调整好心情,面含笑容道:“司空前些日子刚刚平定徐州,长途奔波,多有辛劳,朕敬你一爵。”
  说完,酌了一小口,轻轻放下,看着曹操。
  “陛下圣恩,臣愧不敢当,”曹操看天子如此给面子,心情大好,竟连饮三杯回敬,亦恭维道:“臣此去徐州,百姓翘首以待,乱贼不攻自破,全凭陛下的英明仁德。由此观之,我大汉依然巍巍而立,天下平定指日可待。”
  刘协笑道:“那都是司空的功劳,要不然朕还在洛阳挖野菜呢。”
  “陛下说的是,”董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四周,杨彪只顾着吃吃喝喝,显然是不想理会他们,便堆笑道:“司空平日操劳国家大事,少有闲暇,今日一定多饮几爵,不醉不归。”
  “哈哈哈,国丈抬爱了,曹某不胜酒力,比不得国丈海量,今日小酌便可。倒是有一件大喜事,还须向陛下禀奏。”曹操先是朝着董承摆摆手,又转向刘协说道:“今日,有袁术遗人将一物送至我府上,正好带来献给陛下。”
  言罢,曹操背后闪出一人,正是许褚,他手中领着一物,以金缎锦囊紧紧包裹,显出四四方方的形状,内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过,送到天子案桌上。
  刘协一见到此物,心下已经有所察觉,神情渐渐激动起来,颤抖着双手缓缓解开绳结,金丝滑落后,显露真身,乃是一枚方寸宝玉,玉华内敛,其上龙凤交鸣,揭起底部,篆刻八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刘协将宝玺握在手心,呆呆地看着,久久不能言语。整整十年了,他终于迎回了这个镇国神印,如若不然,他死后恐无法面对庙堂中的列祖列宗。是否这也意味着汉室将要再兴,刘协恍惚地想着,抬起头,只见曹操正一脸微笑望着自己。
  “传国玉玺重归陛下,实乃天佑大汉。操愿为陛下前驱,尽扫四方之不臣!”
  刘协连忙把玉玺安放在案上,抑住激动的情绪。他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被眼前男人的一时之举给迷惑了,随后举爵笑道:“朕得司空相助,何其幸运,汉室复兴全系司空一人。朕再敬司空一爵!”
  “陛下过誉了。汉室复兴,全赖各位朝廷重臣。尤其是国丈,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曹操转向董承方向,饶有深意地说道:“我听闻董将军过于操劳国事,前些日子身体抱恙,不知果有此事?”
  董承见曹操将话题转到自己,暗道不妙,讪讪笑道:“不过是偶感风寒,早已痊愈,区区小事,怎劳烦司空挂念。”
  曹操望着董承,原本懒散的目光,逐渐凝实起来:“身体患病,何来大小之别,岂不闻‘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国丈身居要职,忠君体国,更应保重贵体。操常患头痛,久不能治,幸遇良医,才能与诸公在此畅饮,今日便荐于国丈,可好?”
  也不等董承答应,曹操双手连击两下掌。随后,见一人迈入厅内,走到董承跟前,向着天子稽首跪拜。董承仔细一看,竟是吉平!
  曹操好似未看到董承阴沉的脸色,对天子说道:“医丞吉平,医术超群,可为国丈排忧除患。”
  刘协对吉平倒是有几分印象,只因他无论年龄还是医术,在太医中也属老前辈,多为王公贵戚治病,颇有名望。但他分明记得前些日子已着吉平为董承看病,不知今日曹操为何又要提起,便向董承问道:“司空既有此好意,爱卿以为如何?”
  吉平一事刘协并不知晓,甚至刘协也不知董承将在今日动手。之前他笃定袁买等人乃是董承派遣,只以为董承还在暗中布置。然而他的提问,却让董承一时无法回答。
  董承不答,吉平反倒先出声:“禀奏陛下,国丈之疾,微臣治不了。”
  “何故?”
  刘协疑惑道。
  吉平拖着老迈的身躯,伏于地面,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微臣才疏学浅,只能医治身体,无法医治心理。国丈所患乃是心病,欲图谋害司空之病!”
  话音一落,震惊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