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眼看见朱晓慧的时候，她穿着一件极普通的亚麻布衬衫。
  黑色的牛仔裤，卷到小腿肚子那儿，标志的脸蛋上，仿佛涂着一层雾。
  坐在陈医生诊室旁的候诊椅上，两腿伸得笔直，直直抵到前面一排的椅背。
  “帮我去拿饭吧，我饿了。”
  “陈医生今天想要吃什么呢？”
  “嗯。”这位精神科主任佝偻着背，核对着上午最后一位患者的药物单。
  一边打印章，一边快速地回答道，“食堂里有猪肝的话就太好了，要不然就是牛肉。”
  猪肝，要不是牛肉……
  我轻轻地念叨着，从诊室里出来。
  心不在焉地关掉了门口的叫号板——这也是上午的听诊结束的标志。
  板子一灭，那些等了一上午的病人，都不满地嚷嚷了起来。
  身为一名精神科主任的长期助手，这些带有强烈攻击性的抱怨，对我早已是习以为常。
  我在病号们的注视下，正要穿过走廊，这时候，一位女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真有意思。
  我想，一般人在面对这种倒霉情况的时候，多半是压抑不住心里的火气。
  而这位女士，不但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还满脸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所以我偷偷地多看了几眼，看清了她的衣服，她的脸蛋和表情，她的姿势。
  抑郁症？我猜道。
  因为在这里最多的病例，就是抑郁症。
  虽然我只是一个打杂的，对于这些病理是外行。
  但是却久而久之，知道了大多精神疾病的主要症状。
  强迫症，抑郁症，抽动症，焦虑症，恐惧症，自闭症……
  抑郁症是一种最难从外表上看出异状的疾病，但却十分痛苦，跟其它病症一样……
  是抑郁吧？
  我又转过头看了她几眼。
  没想到，她的眼睛瞬间和我的对了上，使我心虚了一下。
  “这位先生！”
  她站了起来，走到我的旁边，“您是陈医生吗？”
  “不是不是！”
  我连忙摆手，一边想要解释清楚，一边又不想耽误医生的午餐，“我是他的助手。”
  “助手？”
  她依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就在她下一句话没出口前，我先发制人：“我现在没时间，你有事情下午找医生说把。”
  就这样，我头也不回地跑下楼去，脑子里不停地反复着猪肝和牛肉。
  与之平行的另一半思绪，则印出了那个女人被不辞而别之后，呆在原地的场景。
  不知道为什么，在之后的几个小时，亚麻布衬衫的颜色，女仔裤窸窣摩擦的样子，那让正常男人蠢蠢欲动的脸蛋，就一直在心中忘不掉了。
  同时，对困扰着她，使她到这里候诊的病种，我也琢磨了好几遍。
  是抑郁症吧？
  下午的看诊，并不是十分地顺利。
  拿着19号牌的病人，无故缺席，使今天的进度大大拖慢了。
  “真是搞不懂……”
  陈医生黑中带白的头发对着我，我听见一些污秽的词语，从这个半老头的嘴里吐出来。
  也是，为了等这位19号的到来，足足耽误了半个小时的时间。
  最要命的是，如果她最后又出现了，将会拖晚所有人的下班时间。
  最后的病人是一位孩子，患有自闭症。
  孩子的妈妈，与陈医生一句接一句地沟通着。
  可怜的孩子，是这家精神卫生中心的常客。
  就算他自己不来，他妈妈隔三差五都会来挂号，与陈医生跟进他最新的病况。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完全脱轨了。
  我在想那位中午碰见的姑娘。
  她显然是挂过号的，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越来越肯定，她就是叫做朱晓慧的19号患者。
  因为什么原因，上午等在这里，下午却走掉了。
  是因为我吗？
  “小卢？”
  “小卢！”是陈医生的叫唤，我立马从昏昏欲睡的思绪中
  醒了过来。
  看着陈医生一副刁难的脸。
  “我叫了你几次了？快点！整理一下今天的病宗，下班！”
  “那19号患者……”
  看着对方的嘴脸，我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
  夕阳西下，朝卫生中心的落地窗外望去，院子里的草地，被照成火红，为数不多的人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拖着疲惫的身躯，我，卢杰，又结束了一天繁重又单调的工作。
  是啊，繁重，单调。
  有时候，则要面对一些可怕的病人。
  我一边沮丧地想着，踏过被人们踩烂的草丛捷径。
  途经大院里，模仿公园设计的长椅，前面的非机动车库，在黄昏中若隐若现。
  就在我走到第三排长椅的时候，那低头定在木板上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发现是她之后，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你！”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开始，朱晓慧并没有发觉是在叫她。
  等我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她垂着的脑袋，才慢慢地抬起来。
  哦，她在哭。
  在人的一生中，我们会碰到许多，形形色色的家伙。
  他们有些很优秀，有些很讨厌，有些很能和你成为朋友，而大部分只是过路的罢了。
  就像我卢杰，身为一名精神卫生中心主任的助理，上任两年，与数不清的病人打过照面。
  病人们有些很优秀，有些不得不说很讨厌。
  几乎没人能和我成为朋友，这位姑娘则是一个意外。
  ……
  “炒面好了。”
  她一副比较窘迫的样子，嘴唇不自然地微微歪着，“我会付钱的。”
  我听罢理解地笑了一下。
  已经是晚上六点，这位姑娘还没有吃过晚饭。
  已经在食堂混过饭的我，能做的，就是把她带到就近的一家面馆，陪她一起。
  如果再帮她买单，或许这个忙就帮得太过了。
  “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仿佛在思量，面前这个男人，值不值得自己去信任呢？
  这个25岁上下，平头，衣着朴素的男人，肯陪自己吃饭，却不莽撞地买单。
  而且这么做的动机，好像不光是要和自己交朋友。
  是的。
  又是几句简短的交谈，她知道了我的名字，我也确认了她的名字。
  朱晓慧在完全消除了对我的顾虑之后，僵直的身板，终于松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