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云梦泽畔，鬼脸花依旧盛开，秋日黄昏陷入那一片黑色海洋，如何都是一种不祥的意味。
  李缺一静静的坐在那个修建在泽畔的木屋门口，看着黄昏也看着这片大泽。
  “花要谢了。”李缺一看着那一片浓郁的花丛，其间有一株极不起眼的枯萎的花朵。
  “可是花还开得很盛，说不定那一朵只是个别。”丛中笑倚着木屋旁的矮篱笆，微微笑着看着那一片花海，矮篱笆那里开了许多无名的小花，明艳的黄色，似菊非菊。
  “一朵谢了也是谢了，既然从师父手里接过人世，那总要看得远一些。”
  丛中笑想起了不久前收到的那封信函，笑着说道：“人世未必愿意你们参与进来。”
  李缺一提着笔，犹豫很久，在手中书册上写了字迹：花期三月。在这几个字后面留了大片的空白，因为他还没有看完这场鬼脸花开的后续，所以要留一些笔墨的余地。
  写完了之后李缺一将书页合上，上面几个工整大字《人世补录集》，将东西搁到一边，李缺一站了起来，看着那一朵谢去的鬼脸花，说道：“人世不愿意，只是人世的事，世人不喜欢看见这种不祥的花，但是花还是照样开着。”
  二人对着黄昏，看着云梦许久没有止息过的风波，没有说话。
  “风吹的太久，看来雨会很大。”丛中笑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李缺一坦诚的说道。
  “世人都说师叔你知万物，却原来你也不知道？”
  李缺一平静的看着云梦泽说道：“万物易知，人心不可知。”
  丛中笑有些沉默。
  “听说槐都那边给你们都送了请帖，新帝要大宴天下修士，你为何还在这里？”
  丛中笑摇摇头说道：“师叔你也说了，人心不可知，师父说槐帝这个人看不透，不许我们去。”
  李缺一微微笑道：“斜桥虽然不如他几位师兄，但是敢于破门而出，终究也是一代人物。”
  人间剑宗宗主，曾经的磨剑崖四师兄，名字便叫斜桥。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是为人间。
  “师叔为何不去？”丛中笑问道。
  李缺一看向北方槐都方向，许久笑了笑道：“函谷观自然也收到了，只是他不敢邀请我，所以去的是我师弟。”
  丛中笑微微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位师叔，七子三剑一和尚，李缺一即为年轻一代领袖之人，自然有着这般底气说着槐帝不敢邀请他的话语，只是以磨剑崖剑梯来算，李缺一又走到最上面的几位师伯中哪一位的高度了？
  有风吹过，此事掩过，二人继续看着云梦泽。
  “听说黄粱极南方有种果实叫做无花果，无花生果，不知这鬼脸花是否有果实？”丛中笑看着那一朵谢去的鬼脸花，花枝已经渐渐枯萎，模样有些丑陋。
  “我不知道。”李缺一说道。
  “万物易知？”
  “万物易知，但也需要看过才知道，这也是我编写《人世补录集》的原因，为人间解惑，才是大道。”李缺一看着那片黄昏下无比壮阔的大泽，突然便想起了磨剑崖那个喜欢穿着白衣的少年。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是白衣。”李缺一感慨道。
  丛中笑听到白衣这个名字，虽然同为天下三剑之一，但是丛中笑心中也是清楚，他与白衣终究差了许多，年轻一代中，只有白衣与李缺一才是同一层次的人，想着也是有些感慨，说道：“白衣师叔那般天赋，自然不是谁都能有的。”
  李缺一笑着摇摇头说道：“我说的不是天赋，而是性情。”
  丛中笑沉默少许道：“听说他很懒。”
  “是的，他不喜欢打架，不喜欢修行，所以我说世人不是白衣。打架从来不是推动人世前行的原动力，思想才是。”
  丛中笑看着天空暮色霭烟，笑着说道：“有道理。”
  “但是我又有些不明白，所谓前行，究竟走到哪一步才算闻道。”
  “或许会往后很久？”
  李缺一转头看向东海方向，当世站得最高的人便在那里，守着某个台子终日沉默。
  “剑圣已经走得很远了，本来按照正常大道演化的轨迹，这个时代不该出现像他那样的人，或许便是走的太快，生的太早，所以他才会找不到出路？”
  “剑圣究竟到了哪一步？”
  “我们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能够站到他站过的高度去看世界。”
  “磨剑崖有多许多崖主，浊剑台上也有过许多人。”
  李缺一笑着，说道：“在剑圣之前的那些人能够上浊剑台，因为他们只能到那里，而剑圣，却是浊剑台只能到那里，再高已经没有路了。”
  说着却是感慨起来，道：“有时候做人，生不逢时，比做鬼更惨。”
  丛中笑说道：“师叔你大概是世间唯一有资格悲怜剑圣的人。”
  李缺一沉默下来，说道：“是的，是的啊！”
  丛中笑闻声有些保持不住微笑，终于收了笑意，沉默的看着远方。
  “如果鬼脸花有果实，那会是什么样子的？”丛中笑转移了话题，问道。
  李缺一走到泽边，泽边有些湿润，泥土很软，所以他踩出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走到那一株谢掉的鬼脸花前，伸手将那花株拔出，脱离根壤之后，照在暮色下，鬼脸花株肉眼可见的枯萎成了干枝。
  “如果此花有果实，那应该便是结在每个见到它的人心中，一万个人，便有一万种果实。”
  丛中笑有些不明白，看着李缺一手上的花株说道：“为什么？”
  “因为你说的是如果，既然是如果，那便是猜想，最难看透是人心，谁会知道在旁人心中，这样一朵花会结什么样的果实？”李缺一看着那些黑色的花朵，说道，“我以前和人说过，与其说鬼脸花是人世动乱的缘由，不如说是这种花的隐喻揭开了人们心底欲望的掩饰。”
  丛中笑回头看向南衣城方向，说道：“所以近几月来，始终都会有一些叛乱发生。”
  “是的，那些起义军中固然有很多是因为鬼脸花破坏了农田，导致没有收成的农夫，但是也有很多是打着这种旗号而来谋利的人。”
  李缺一不知想起了什么，说道：“鬼脸并不可怕，可怕是人脸之下，还有一张鬼脸。”
  丛中笑想着这几句话，说道：“我有些好奇这些话你是和谁说的。”
  “一个很有意思的捕快。”李缺一笑着说道。
  “为何有意思？”
  “因为他现在在磨剑崖上，算是你的十一师叔。”
  丛中笑苦笑几声，说道：“还真的遍地是师叔。”
  李缺一却是突然变得郑重起来，看着云梦泽那边，说道：“我有点好奇，那个叫做鬼主的人是从哪里来，又在黄粱干了什么事情。”
  丛中笑也是察觉到了云梦泽上的诡异气息，看向茫茫大泽另一边，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把剑宗立在南衣城中。”
  “或许是想与人间同赴生死？”
  远远看去，茫茫大泽另一边，烟尘四起，有号角声起，飞鸟惊惶逃去，数十万重甲骑兵阵列在大泽之旁，在他们的前面，是一个身穿黑袍的人，面容遮在纹着鬼脸的黑色兜帽下。
  鬼主平静的望向大泽这边，大泽何其宽阔，寻常人想要越过都要半月之久，然而鬼主便站在云梦泽这边，隔着数百里的大泽看着另一边木屋边的二人。
  鬼主静静的看了许久，锵然一声从身后拔出那柄长刀，面无表情的在自己心口割了一刀，大股鲜血涌出，鬼主却是毫无异色，单手掐诀于眼前，平静引着那些鲜血化作一个诡异的符文。
  “鬼术·越行。”
  鬼主淡漠的说着。
  天地忽而一阵昏暗，大泽旁风声大作，似有千军万马纷踏而过，而后无数黑气从那些鲜血画作的符文中涌出，在那数十万骑兵阵前形成了一道黑色大道，大道飞速延伸，越过云梦泽，直往南衣城而来。
  通道成型，心口伤口自行愈合，鬼主垂下刀，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液，平静的说道：“踏平南衣城。”
  “踏平南衣城！”大军中爆发出一阵狂热的呼喊，而后马蹄催动，千军万马踏上那条横越云梦泽的通道。
  李缺一远远的看着那一边，说道：“原来这便是那阵风，只是云梦泽的手段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这个云梦泽说的便是藏在大泽之中的那个巫鬼神教，那一招鬼术越行，竟是可以让数十万骑兵横越大泽而来。
  “听说云梦泽与人世的历史一般悠久，不知是真是假。”丛中笑有些笑不出来。
  “应该还来得及。”李缺一皱眉看着大泽那边目光淡漠的鬼主。
  “纵使不用绕过云梦泽，横渡过来也需要数日，我这就回去告诉师父。”丛中笑说道。
  李缺一看着他说道：“去吧。”
  丛中笑背着剑走到一半，回头看着李缺一说道：“你呢？”
  李缺一已经回到木屋，将门口的书册和笔墨收起来，看着大泽说道：“我试试看能不能斩断那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