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浊剑台。
  青衣站在世间巅峰的边缘，看着那道清泉流出的溪流缓缓落下崖面。
  远处有道剑光伴随着清风而来，剑光中隐隐有些黑气。
  不多时便落在了浊剑台上，剑光散去，化作一缕白发回到青衣鬓间，被剑光包裹的那缕黑气现出身形来。
  黑袍沉默的站在青衣面前，对这种手段有些忌惮。
  青衣平静的看着东海，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过来吗？”
  黑袍沉默许久，说道：“因为我要杀李缺一。”
  青衣点点头，说道：“是啊，因为你要杀李缺一。”
  黑袍站在石台边缘，看着青衣，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青衣站在石台上，俯瞰着那条通天河，说道：“其实这些日子，我想了一下，或许你的决定并没有错，人世就像这条大河，不管你丢下多少石头，他总会滔滔不绝，流到东海去。”
  黑袍没有说话，他知道青衣肯定不是想说这条河的事。
  “所以南柯是否下崖，我没有再去管，青莲或许因为见了李二临死一面，答应了什么，但是他也管不住。”青衣淡淡的说道。
  青衣突然看过来，目光平静却又有些深邃，黑袍浑身突然察觉到一丝寒意，如同被一柄绝世之剑逼在眼前一般。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李缺一？”
  黑袍不动声色的低下一点头去，避开青衣的目光，说道：“想不到剑圣您对函谷观那个弟子这般看好。”
  “道门与磨剑崖从来便不是对立的存在，我为何不能看好他，而且我一早便和你说过，我很看好李缺一这孩子，人世的未来，不在你不在我，而在他的身上。”
  黑袍声音有些低沉，说道：“剑圣是想杀了我？”
  青衣平静的转过头去，看向南衣城方向，说道：“杀你于我无益，而且，你也算是我半个知己。只是你这件事，做得太过了，不好。”
  青衣说不好，黑袍心口便多了一道剑痕，深可见骨，其间有颗心脏在不断跳动着，但是并不致命。
  黑袍闷哼一声，微微弯腰，伸手捂住剑痕，鲜血从五指间流出，有些触目惊心。
  “多谢。”黑袍忍着痛楚说道，却没有止住伤口。
  “这道剑痕是要让你记住，有些事情，总归要站在人世的立场去做。”青衣没有看黑袍，看着南衣城方向，说着，“而且我知道李缺一死不了，所以你才不用去死。”
  黑袍松开手，看着那些鲜血流下，缓缓问道：“那你呢？你要做的事又是否站在了人世的立场，剑圣大人？”
  青衣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因为世人都知道，冥河之下，乃是鬼国。”
  黑袍低低的笑了两声，说道：“谁又知道苍穹之上有着何物？你说我做的事情会让人世倾覆，天空又何曾对人间表达过善意？”
  浊剑台上风声四起，青衣静静的看着黑袍，说道：“若是它不善良，那我自会斩了它。”
  黑袍沉默许久，说道：“所以说到底，不过是你是剑圣，而我不是。”
  青衣越过那无数青山大河，看着西南方的幽黄山脉，说道：“是的，你不是我，所以我说你如果想做那件事，可以留给李缺一那一代人去做。”
  “我也说过，我们已经等不起。”
  “等不起，便是因为你实力不够，怨不得我也怨不得世人。”青衣淡淡的说道。
  黑袍没有再说话，浊剑台上一片风声，慰藉着那些夹杂在剑意之中可怜的沉默。
  二人静静的看着云梦泽那里，大泽之畔，有个穿着黑袍的鬼脸之人。
  “那个人便是你们失败的尝试？”
  黑袍平静的说道：“是的。”
  “有点意思，但是比南柯还是差了点意思。”
  黑袍苦笑着说道：“这样的意思，差一点都是失败。”
  “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片一样树叶。”青衣平静的说道。
  黑袍看着山崖之上某个少年说道：“我也想过类似的东西，但是我不敢去赌，谁能保证南柯死了，我们还能再造一个？”
  青衣说道：“那你们就要问他了。”
  黑袍看着青衣说道：“你当年没有问过他？”
  青衣看着浊剑台上某处剑痕，缅怀的说道：“当年我才二十，年少任侠，总觉得他那样是不对的，既然不对，那又何必知道？”
  “那你现在为什么看开了？”
  “或许，是因为高处不胜寒吧。”青衣平静的说道，秋风从崖外来，吹着青衣鬓间白发。
  “但是我很清楚，他是个疯子。”青衣看着那道剑痕说道。
  “天下人都是疯子，疯得合群，便是世人，疯得独特，便是恶鬼。”黑袍冷笑着看着这片世间说道，“万鬼扎堆便成了人，不是么？”
  青衣淡淡的看了一眼黑袍，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磨剑崖本来便是出产疯子的地方。”
  “你师父和你才是世间最疯的两个人，只不过相较于你师父，你比较合群，所以我们这些站在你师父那边的人便要活在黑夜下。”黑袍说道，“我很好奇，若是有一天，世人的疯癫趋向你师父，那么白衣青莲这些人，是否会和我今日一般，只敢活在阴影中。”
  “喜欢光亮，是世人的本能。”
  “但是黑才是本色，而光却需要付出代价。”
  青衣沉默许久，说道：“是的，世界本来便是黑色，但是既然人世在最初便选择在茫茫黑夜中燃起火堆，那便是人世的选择，就算如你所说，天空或许从不善良，但是人们依旧会选择天空，而不是藏在山脉中的冥河，这是本能，亦是追求。”
  青衣静静的看着辽阔的高天，一字一句的说道：“万年不可变。”
  黑袍看着青衣说道：“万年的事，谁能说得准？修行不过百年，朝夕弥足可贵。”
  青衣淡淡的说道：“朝夕也好，万年也好，怎么选都是他人的事，我只要你在这个秋天里，安分守己。”青衣看了一眼黑袍，“我这一生手中没有任何人命，我不希望你在最后，让我沾染鲜血。”
  黑袍听着青衣无比平静的话语，心中一凛，青衣所说的沾染鲜血，自然不是在他心口留一道剑痕这般简单。
  “但是云梦泽的风已经起了，那是黄粱的事情，我已经管不了。”黑袍缓缓说道。
  “那些都是小事。”青衣看着黑袍说道，“李缺一不死，都是小事，你知道我说的大事是什么。”
  黑袍微微低着头，说道：“清楚。”而后想起先前青衣先前那句话中的意思，问道：“看来你不会等到明年了。”
  青衣静静的看着天空，说道：“是的。”
  “我以为你还要再考虑考虑。”
  “既然想不清楚，考虑再久也是没有用，而且，”青衣回头看了一眼清泉，说道，“这柄剑磨了三百年，也总该出鞘了。”
  黑袍看着脚下的山崖，缓缓叹道：“原来你们三百年前便已经有了这种想法，磨剑崖果然是世间最容易出疯子的地方。”
  “疯不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万事总要留待后人评说。”
  “我似乎在哪听过这句话。”
  青衣看着山崖说道：“三百年前那位开创十年剑宗的人说的。”
  黑袍走到朝海的边缘，看着那一面平滑如切的崖壁，说道：“原来这一面便是留给后人评价的石碑。”
  青衣淡淡的说道：“是的，在我走后，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留在那上面。”
  “你会回来看？”
  青衣沉默少许，怅然说道：“从来没人试过这件事，此去万里，此去万年，哪有归期可言？”
  高崖大风起，缥缈欲何之？
  且将凭风向，哪问风来迟。
  茫茫青天道，此去无归时。
  ......
  黑袍沉默着看着青衣，说：“人间不配有你。”
  青衣淡淡的说道：“人间既然是人间，那么自然配得上万物，是我们不配占有人间。”
  “我一直以为这是李二的想法。”
  “李二觉得我们不配拥有人间，所以才会努力让世人走得更远，好在某一日，宇宙尽头，大道见到我们的结局，不那么卑微。”
  “所以啊，连我这样的人都觉得李二是圣人。”
  “不落于情爱，不止于侠气，不囿于生死，李二自然是圣人。我就算比他走得远一万年，他也是圣人，我不如他。”
  黑袍看着青衣说道：“你当然也是圣人，万物极处便是圣，他是人前圣人，你是崖顶圣人，不然何以称剑圣？”
  “你呢？”青衣看着黑袍说道。
  黑袍笑了笑道：“若是日后我能成功，那我自然能与你们相提并论，槐安会说我是槐安人，黄粱会说我是云梦人，鹿鸣会说我是人间人，若是日后我失败，人间会说我是云梦人，黄粱会说我是槐安人，槐安会说我是南衣人，南衣城不会承认我是人，那自然是鬼。”
  “你倒是看得很开。”青衣说道。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黑袍平静的说道。
  青衣看向远方，平静的说道：“那且赴死吧。”
  黑袍在溪边蹲了下来，捧了一捧溪水，洗尽心口的鲜血，说道：“同去，同去。”
  于是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