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一桌佳肴，却愣是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碍于颜面潦草吃了几口，我便索性放下筷子，敷衍至极地找了一个借口：“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得回家了，失陪。”
  明眼人都能看出我此刻极力掩饰的失落，好在周以柔是个极为识趣的女人，她大概也明白将我强留下去，并没有太大意义，没怎么纠缠便起身与我说了再见。
  饥肠辘辘地走出餐厅，一步不停远离这个地方，哪怕明知周以柔不会追上来，但我一双脚却仍旧像上了发条般，带着几分惊慌，落魄而逃。
  等到远处灯火清冷，隔岸一阵江风拂面，吹得耳根生寒，步伐才逐渐缓慢下去。
  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回了家。
  掏出钥匙去开那一扇门，我却前所未有的犹豫起来，看了看手里那把小巧泛着铜黄光辉的钥匙，一种遥远的距离感却从高低不平的细微锯齿里流露而出。
  这一切错觉，却只是来自于一个外人的三言两语。
  我对自己以往给予他无可替代的信任，首度产生了怀疑，就算已然明知周以柔不可能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但我依旧无法相信他的所作所为。
  亦或者，不能理解。
  他到底有什么意图？
  这般想着，却还是固执地将钥匙缓缓插进小孔内，我还没用力去拧，房门却轻松由内而外打开，挺拔的身姿挡住客厅直射而来的柔和灯光。
  一方小小黯淡自然而然地将我彻底禁锢在内，像是无形中的牢笼，脱离不去，也挣扎不了。
  何明英俊的脸庞半暗半明，犹如一层乌云笼罩在上，让人看得不太真切，他已脱下白日那件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衫的领扣解开了两颗，领带也已扯松了些，淡冷眸光迎上我便再没有移开。
  “你在外面干什么？”他看到插在锁孔上，没来得及拧开也没来得及拔下的钥匙，那钥匙最尖锐的部分像是一下插进他的眼珠。
  终于一丝厌恶爬上他的眉间，他嘴角习惯性往下狠狠一沉，揣着笃定却还是不甘询问：“怎么？不想回来了？”
  我揉了揉隐隐发酸的眼眶，垂下头去，以乌黑长发遮掩住了脸上所有不合的情绪，“我回来了。”轻声说完，便伸手要去推开挡在门口的他。
  然而，何明却如磐石一般顽固，我推了数次，他却纹丝不动。
  眼见他毫不退让，我也只能放弃，离去不是，站着更不是，但若就此离去，恐怕后果会比现在更加严重。
  尽管我明知问出某些话，定会让他无比愤怒，而我也不会太好受，况且就算不问，以何明那过人的洞察力，肯定早已知道我的种种想法。
  可，若不问个清楚，我只会把自己活活闷死，纵然是死，也不会死得太好看。
  我头轻轻往他胸膛一靠，“那些话，是你告诉周以柔的？”
  其实，我宁愿此刻他可以对我撒一次谎，可偏偏他不是那样圆滑的人，他不温不火地承认：“是我对她说的。”
  我捏紧袖子，一颗纽扣磕得我手心生疼。
  我苦苦一笑：“她就这么值得你信任，连我都不如？，今晚你让我过去，就是让我去难堪？”
  “你不懂。”
  这三个字让我呼吸一顿，我站直身子，一语不发。
  何明刚欲伸过来的一只手停在半空，意识到了什么，似是不屑我的施舍般，狼狈至极地将手猛然收回，他唇角一弯，带着一丝戏谑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隐忍下愤怒，收敛起冷淡，伸手拔下锁孔上的钥匙，亲手交还给我，背对着问出：“你是想回，还是想走？”
  我捏着钥匙却长久默不作声，一抹冰冷从指尖悄悄滑向心间。
  没等到他要的答案，何明手掌紧握成拳，平淡的口吻，却不容我有半点质疑，“进来。”
  犹豫了片刻，我乖乖走进客厅。
  随后何明转身拉过大门，砰一声砸碎了身后深沉的夜色。
  宽阔的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昏暗光芒落在浅灰与纯白相间的沙发之上，简约现代风格下，却透出一股深刻的压抑。
  我看到那件西装被他随手丢在沙发一角，茶几上散乱着各式各样的书籍文件，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本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陈旧相册。
  何明默不作声走过去，将相册合上然后又再度打开，从第一页慢慢翻阅。
  我呆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刚想坐下却听到他说：“去睡觉，明天要起很早。”
  我身子僵硬着，却还是坐了下去。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没再坚持规劝，而是转头继续翻看着那一张张老旧相片，而他好像也并不介意我会偷瞄。
  从幼年到少年，再从少年到青年，他所度过十几年的时光，便在这泛黄轻薄的相片中被自己一页页翻过，而原本完整的三口之家，也随着相册页数增加，而逐渐破裂开来。
  从第三页开始，我就再也看不到那个洋溢着满脸幸福笑容的微胖男人，剩下一堆，全是何明与她母亲的合照，而从第六页，她母亲也不见了踪影。
  满满当当一叠照片中，唯有何明单薄的身影在不同背景中轮换。
  何明翻回那唯一一张合照。
  三人站在花坛前，七八岁大的何明穿着一件浅色儿童夹克，胸前还印着一个好笑的奥特曼花饰，他头发剃得短短的，脖子上还栓了一根红领巾，普普通通的打扮，却得益于他那张异常清俊的脸颊，而变得十足英气。
  同样认真的眼神里却比如今多了几分童稚，何明被父母夹在中间，脸上却不见丝毫笑容，幼年的他已然有些老气横秋的气质。
  而偏偏他的父亲与母亲却笑得非常满足，相比之下，何明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何明手指摸索着自己父亲那张笑颜，然后又移到母亲脸上去，他却自言自语地发问：“你看看他们两个，笑得多假。”
  我疑惑地看向他，自然不太理解他话语中的深意。
  “明明他俩毫无感情，却硬生生地撕扯在一起，”何明越看越觉得好笑，“你说他们，究竟怎么笑得出来？”
  “何明！”我轻声唤了一句，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
  他却好似没有听见，继续说：“他是一个好父亲，但他不是一个好人！”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爸爸，他就算去世……”
  何明长长叹息，“我清楚自己是怎么来的，也许在我母亲眼里，我的到来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我是她对他的报复，而他却把我当作了自己的寄托！”
  何明娴静淡定地语气里却透出无比的悲哀，他指着其中一张篇幅较大的照片的角落说，“看到这串数字了吗，这是他们结婚时那年照的。”
  那里刻着：“一九八八年十月一日国庆记！”
  他转头问：“你想知道，当年我父母发生了什么吗？”
  我盯着他又黑又深的眼眸，不经意间，自己好似要陷入那阵深邃漩涡中一般，我移开眼神，他却当作了默认，道出一句骇然听闻的话。
  “一天醉酒，何耀阳把作为服务员的她给强了。”
  空气顿时凝结。
  我微微张着嘴，脑子却猛地空白一片，而何明笑意反而加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更没有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仅仅是一个错误，她便记恨了何耀阳一生。”
  “没过多久她就怀孕了，为了报复我父亲，她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抛弃与她原本相爱的男人，逼迫我父亲与她结婚。”
  他重重合上相册，“十几年来，我父母一直形同陌路，然而即便如此，这个男人却在自己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将所有一切全都给了我。”
  “我至今还记得，我父亲葬礼那天，母亲是最后一个出现的人，”何明肩膀开始颤抖，“她对还在哭个不停的我说……”
  “‘何耀阳是自作自受，他最后还是爱过我的，可他却不明白，我对他只有恨’我至今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笑容有多刻薄。”
  见他悲恸难忍，我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何明，能不能别提这些了。”
  何明却摇摇头，却仍旧宣泄着，“我从来不敢向我母亲撒娇，哪怕一次，她自生下我，历来只有冷漠与厌恶，她恨我父亲，也依然恨我。”
  “这世上唯一疼爱我的人，也只有何耀阳而已。”
  “后来，长大成人我才清楚，他是一个好父亲，却不是一个好人！”
  “那七年，我父亲给了我太多，他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我平生最不甘的便是这件事，”何明深深吸了口气，“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而如今萧家人和你父母却又让我为此拿出诚意来。”
  他笑得异常凛冽，“青青，你告诉我，我要如何才能放得下？”何明靠在沙发上，凝望着天花板，
  “我尝试过，但我却失败了……”
  至此，我忽然明白当初他那句话的深意。
  他曾说过，“有些事，我背负不了。”
  我看着那一本相册……
  这一段时光，我的确背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