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蝇营(1)
作者:弘让      更新:2021-04-30 22:03      字数:3207
  王祁深深看了孟伯霆一眼,缓缓说道:“刚才我察了下东家的内伤,除去旧有的伤势外,新近又添了几道重创,这次能保住性命,实属万幸。可这些对他张口说话没什么影响哪……”沉吟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忖道:“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差得太远,东家沉疴不起,许是身患其他隐疾也未可知。我一味从经络、内伤方面探查,自然看不出病根来。”想到这里,便有些悻悻然。
  正在这时,屋门“吱呀”响了一下,三人回头看去,见一个少年惕惕瑟瑟地挪步进来,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关切。
  孟夫人挤出一丝笑容,道:“世龙,还没歇下吗,又过来看望你爹了。”说着话,慈爱地攥住少年的手拉至身前。
  孟世龙苦笑一下,没有应答母亲的问话,却直盯盯地看着王祁,脸上难掩兴奋之色,激动地挣脱双手,走至王祁身前,道:“王祁,你终于回来了。我爹他——”一语未毕,忍不出恸哭出声。
  孟夫人哪能听得这个,眼眶立时红了,泪珠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兰霖扭过头去,脸色惨白,悲戚的眼神中满是不忍。
  王祁略显尴尬,伸手扶住孟世龙,安慰道:“小少爷,东家他性命无忧,我刚才已经以内息探查了他的全身经脉,虽然损伤不小,却并无衰散之象,将养些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你放心吧。”
  孟世龙重重吸了口气,狠狠点了点头,道:“你说没事,那爹肯定没事的。”嘴巴一咧,哈哈笑出声来,浑没在意泪水夺眶而出。
  兰霖自是深知这对主仆,想当初在彭州时,孟世龙左牵黄右擎苍,玩鹰斗狗,整日价惹是生非,若非王祁护卫周全,早被四海帮那群渣滓祸害了。王祁之于孟世龙,亦仆亦友,二人关系颇为交厚。不过在她看来,孟世龙毕竟是个纨绔子弟,这辈子注定是个吊儿郎当的二世祖,却没想到王祁只说了一句话,便令他满心拜服,不由得深感意外。
  王祁缓缓摇头道:“唉,只是不知东家为何无法发声,我想了半天,还是没一丝头绪。不如再去谷外请几个大夫回来,多试几次,总能找出病根来的。”
  孟夫人叹息一声,惨然道:“唉,这个死老头子,不知上辈子做什么孽了,都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人了,临了临了,落得个活不活死不死的下场。只求观世音菩萨宽恕他的罪过,小人情愿后半生青灯礼佛,虔心侍奉您老人家……”说着说着,双手合十,小声念起佛来,眼睑微阖,黄瘦的脸庞虔诚无比。
  孟世龙恨恨地跺脚道:“娘,你这是干什么,爹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要咒他?你整日烧香磕头,咱们被人掳掠杀夺的时候,也没见菩萨显灵,出手相助——”
  孟夫人怒喝道:“孽子,还不住嘴!你胡说些什么!”她又惊又怕,厉声制止儿子后,神色慌张地望了望窗外虚空,连声忏悔道:“对不住了菩萨,小儿出言不逊,顶撞了您老人家,还请您不要跟他见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絮叨不止,仿佛月明星稀的虚空中,真有一尊神仙在俯视苍生。
  孟世龙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想要说些什么顶撞回去,却被王祁拉了下衣角,只能愤懑地挥舞几下手臂,以示发泄,转过头,盯着王祁道:“娘什么都好,就这一桩特别惹人厌烦。一张嘴便是菩萨长菩萨短,什么事情到她嘴里就变成因果报应,造孽恕罪了。爹爹分明是被那些该死的贼人害的,怎么可能是上辈子作孽,遭到报应了?”
  兰霖见他一副少年人较真的单纯模样,无奈暗笑。
  王祁道:“孟夫人心地善良,这么想没什么不对。”
  孟世龙哼了声,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却也没再反驳,想了想又道:“那些大夫都是庸医,爹爹已经被灌了不少药了,一点没见好转,再找别人还不是徒然。既然你说没事,那定然没事了。爹爹说不出话来,那是他有心病,倒也不是因为其他。”
  三人都是一愣,孟夫人也停了诵经,一齐向他看了过来。
  孟世龙双手一摊,道:“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这么想的,爱信不信!”
  孟夫人想说什么,嗫嚅良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礼佛极诚,怕一张嘴又惹得孟世龙口吐污秽,冲撞了菩萨。
  王祁半信半疑道:“心病?”凝神想了想,又问:“什么心病?”
  孟世龙“嘿”了一声,看着床上昏昏沉沉的父亲,哑声道:“老头儿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镖局了,谁成想一朝坍毁;镖局散了,人死了不少,不过好歹还有不少存活下来,本以为能够平安逃生,却又接二连三遇上匪贼,大家死的死,伤的伤,差点被一锅端了。老头子虽说被叶清几个拼死护卫躲过一死,可活着逃到阴阳谷的有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一辈子的朋友弟兄都死了,他活不活着又有什么区别?与其苟且活着,还不如和大伙儿一起把命扔在沙场之上。”正咬牙切齿地说着,突然挺拳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孟夫人吓了一跳,见儿子满脸狰狞,既觉可怜,又感陌生。
  王祁默然无声,只觉得耳朵中嗡嗡直响,胸腔里堵得厉害。孟世龙的一番言语振聋发聩,令他心中无比难受。本以为在彭州化解了那场灾难之后,众人便可高枕无忧地回到阴阳谷,哪成想路上祸乱频发,他指出的阳光大道,竟成了镖众一行人的九泉之路。孟世龙听似无心的话,像锥子一般,句句扎在心尖上,滴血不止。
  兰霖忽道:“这番话是你想当然想出来的,还是孟老当家跟你说的?”
  孟世龙脸庞一红,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是我想出来的,不过肯定是爹爹的心事没错。”
  兰霖眉头一挑,反问道:“何以见得?”
  孟夫人听兰霖语气骤然冰冷,惶惑地转头看去,就见她俏脸上满布寒霜,黛眉冷蹙,神情极为不悦,浑然不解发生了什么事惹着了这位温婉的干女儿。
  孟世龙也听出兰霖语气不善,脸色立时红了,心头好似被巨石砸中,又痛又闷,难受得紧,期期艾艾道:“那个,那个兰掌门,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就事论事,我是爹爹唯一的儿子,俗话说父子连心,他心里想什么,只有我最清楚。咱们请了那么多大夫诊治都没效果,定然是药不对症。现在我把爹爹的心病讲出来,大家合计合计,说不定能令他老人家醒转过来。”
  孟夫人勉强一笑,打圆场道:“难得世龙有这份孝心!霖儿,你既认我做干娘,那么今后和世龙也就是兄妹了,大家都是自家人了,是不是,呵呵——”
  孟世龙蓦地一惊,骇道:“娘,你说什么——”
  孟夫人微微一笑,待要跟他解释两句,兰霖却出声打断,道:“你为何如此笃定干爹昏沉不醒,是因为你讲得那些狗屁说辞?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才说出来,为何在那些大夫在场诊治之时闷声不吭,难道你不知道干爹病入沉疴,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吗?”
  孟世龙又急又窘,双手紧紧互攥,指甲竟生生嵌入皮肉,哆嗦辩解道:“我,我……你,你……”结巴半天,只见唇齿打颤,愣没说出一句话来。
  王祁蓦然惊醒,走前一步道:“霖儿,你这是做什么?”伸手拍了拍兰霖香肩,以示嗔怪。
  兰霖微转螓首,仔细地盯着王祁,笃定说道:“我不能容忍旁人误会你。”
  王祁怔怔呆立,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颜,刹那间恍惚不已,似是过了漫漫千年,又似转瞬之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真的尽力而为了。”昏暗灯烛下,侧影零丁,透出一股淡淡的落寞。
  孟夫人突然“哎呀”一声,脚步趔趄地凑到孟世龙身前,凄厉叫道:“儿啊,你这是做什么!”狠命地将儿子的双手举起,使劲掰开,却见那双不大的手掌上鲜血淋漓,吓人至极。孟夫人一下哭出声来,用力锤了孟世龙两下,又怒又气道:“你个小崽子,老的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你又做什么怪!你们这是不想让我活了吗!”急怒之下,胸口剧烈起伏,身子忽然一斜,软软地向地上跌去。孟世龙尚自懵懂,眼睛直愣愣地勾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祁手疾眼快,纵步之时,手臂已搀住孟夫人脊背,微一用力,便将她托得站稳。兰霖也吓得花容失色,忙赶前搀住孟夫人另一侧。两人扶着一步步挪到桌前坐定。
  王祁瞥见孟夫人昏迷不觉,意随心动,一丝真气从掌心悍然窜出,眨眼之间绕行孟夫人周身经络,稳稳地护住了她的心神。片刻过后,孟夫人悠然转醒,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睑慢慢睁了开来。
  兰霖急忙问道:“干娘,你觉得怎么样了?”
  孟夫人两眼木然,过了好一会儿,目光中的困惑才渐渐散去,缓缓转头看看身周,低声呓语道:“我这是怎么了——”
  兰霖呜咽着说道:“没事,您刚才被世龙吓了一跳,可能是因为骤然受惊,所以晕了过去。都是我不好,说话太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