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惬意地抹了下嘴巴，道：“小子，别光吃面，来来来，和我碰一碗再说。”伸手取过一个粗陶大碗，不容分说地倒满了酒，推在王祁面前，道：“你们成亲时我没赶上，这碗酒就当我贺你新婚大吉，白头偕老。”
  王祁无奈接过，低声道：“师伯，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还是不要太贪杯了吧。”
  唐易没有接茬，一仰脖，一大碗烧酒冲喉而下，面颊稍显酡红，熏熏然道：“小子，快喝啊，愣着干嘛！”
  王祁只得依言喝下。他的酒量原本不小，加之神功护体，酒水虽烈，根本难不倒他。不过甫一沾唇，登时有所察觉，师伯倍加推崇的“美酒”，味道只是尔尔，极寻常的粗酿罢了，烧得喉咙又干又涩，见唐易又要替他斟满，手臂一缩，把碗反扣在桌上，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师伯，小侄谢谢你的美酒。可是恕我直言，这什么‘烧山醉’的味道也太冲了些，别说比世上的那些名酒佳酿，就算是我们阴阳谷的‘百花酿’也比它强多了，真不知您老怎么会好这口。”
  唐易撇嘴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破孩又懂得什么饮酒之道了。壮士饮烈酒，红粉送佳人。是男人就得喝烈酒，你说的什么‘百花酿’，听名字就知道是温吞吞，软绵绵的玩意儿，那是娘们喝的玩意儿，二者怎么能相提并论。”一边品评着，一边就酒嚼肉，神气豪勇之极。
  王祁笑笑，不置可否。一听而知师伯所说的就是蛮缠歪理，没想到这位看似仙风道骨，居然是一个不择口味的酒虫。
  这时，小店愈发热闹，王祁将碗底的面条扒拉到嘴里，啜吸口面汤，一边嚼咽，一边抬头向四周打量。这家临街的食肆买卖还真的不错，所有的桌子都已人满为患，门外还有陆陆续续挤进来的食客，一见堂中客满，有些扫兴地退了出去，小二陪着笑脸不住道歉。
  王祁讶异道：“这家店挺有名哪，居然招来那么多人。看来这老板很有一套发财的法子。”
  唐易嘴中塞得满满，腮帮子鼓得又圆又高，鬓间居然冒出热汗。盘中的二斤牛肉所剩无几，酒坛斜倒着，想必已经喝空了。闻言胡乱点点头，鼻孔中嗯了一声，自顾自大快朵颐地嚼咽着酒肉。
  王祁好笑不已，还要说些什么，忽地转过了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一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径直走到桌旁，笑着抱拳道：“二位朋友有礼了，小弟赶了一天路，人困马乏的，想在这家弄口饭吃，谁想到人多的都没地下脚了。不知二位可否借个座，让在下填饱肚子？”
  这时，小二着急忙慌地凑了过来，苦着脸道：“我说这位大哥，小的已经告诉你客满了，你怎么就是不听？这二位客官还没吃完，怎么能给你让座呢？这不是让小的难做么。”
  那人道：“我又不是撵人家走，不过是借个座而已，你又为难什么。”
  小二见桌子上已经风卷残云，有些犹豫，迟疑道：“这个……”
  王祁听出小二已经心动，自己二人快吃完了，马上就能腾出位置，小二既不敢出声催促，还想要留下这个食客多挣一份钱，故而拖延不决。他没出声，师伯面前还有两小块肉没下肚呢。
  唐易眼皮动也没动，嘴里吧咂有声，微微点了下头。
  那人连忙道谢，向小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两位仁兄岂是小气之人。给我切半斤牛肉，打二两酒来。”
  小二见双方未起冲突，放下心来，陪着笑转身去安排了。
  王祁见这人浓眉大眼，四方脸，中等体型，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样貌极其普通，看上去和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可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人并不像他长得那么简单，从一进门开始就极其清晰地感觉到此人身上的气机，他不是随随便便挑了张桌子借座，分明是直奔自己二人前来。强大的神识，令周围的一切隐秘尽在掌握。
  王祁捉摸不透的是，师伯从始至终没抬眼看过这人一眼，却随意点头任其坐下。是自己多想了，还是别有用意？
  唐易仍在自顾自地乐享美味，嘴边、双手沾满了油腻。王祁不禁想起了师父，老人家虽也贪嘴，却比唐易洒脱多了，换做是他，早抬起胳膊，用袖子抹净嘴巴了。
  思绪正有些游移，就见旁边那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净的帕子，展开向唐易递了过去。
  王祁一愣，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又见唐易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肉后，径直在嘴上抹了两下，随后又把帕子折了两折，仔细地擦净双手。那块帕子愈发脏兮兮的，爬满黄色的油斑，唐易顺手一撇，那人恭敬接过，复又揣回怀中。
  小二利索地将酒肉摆上桌面，道一声：“客官慢用！”弯腰转身时，脸上堆满恭敬的笑意。
  那人按箸不动，向王祁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周围，低声道：“大人，此地暂无变动，两个探子被我们引逗了好几日，一直在这周围转圈。看二人的样子，似乎生出了疑心，要不要属下出手结果了他们？”
  唐易道：“不必，我们离开后，立刻将老夫的行踪泄露出去，让这二人只管跟来。”
  那人点头，又道：“西边的几个门派都接到了帖子，有的已经准备上路，有的还在观望，其中两家于昨夜相约，私下磋商，具体达成什么事宜还不清楚，兄弟们正在查，一会儿就能传过消息来。”
  唐易冷笑道：“嘿嘿，二公子这一手让人猝不及防。乱世荼毒，人不如狗，本来这江湖就够动荡的了，他再来横插一脚，谁能不心惊胆战。告诉底下的人，小门小户不盯也罢，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大门派上。一有动静，马上来报。”
  那人唯唯称是。
  唐易漫不经心地拍拍肚子，道：“小子，吃饱喝足了，咱们也该上路了。”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扔给闻声而来的小二，摆手道：“不用找了，老夫今天吃得很舒服，余下的银钱就当赏给你了。”
  店小二手心攥着银子，满是汗水的脸上乐开了花，哈着腰，斜着身子为唐易在鼎沸人群中撑出一条空隙，领着二人挤出店门，拿着脏兮兮的抹布擦了一把汗，笑道：“多谢老爷打赏，小店招呼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唐易点点头，顺着镇上唯一的一条大道走了下去。
  王祁抬步跟上，走了不长时间，前面已是远接云天的野原，阡陌悠长曲折，不知边际，矮树青芜，绝少人烟。
  唐易身上不断散发出浓烈酒气，王祁耸耸鼻子，略显无奈，说道：“师伯，刚才那人是什么来路，听他的语气，好像是你的手下。”
  唐易没有回头，大袖飘飘洒然而行，道：“你说得不错，他是唐门中人。”
  王祁随后走着，想了想，道：“你在暗中调查唐江亭？”
  唐易“哦”了一声，眉梢微微一挑，道：“何出此言？”
  王祁道：“刚才听了你们的几句对答，我心里猜的。”
  唐易足不生尘，泠泠然若御风行空，衣袂飘折，落落有声。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突如箭射一般，骤然飚向远处。
  王祁暗赞一声，之前在阴阳谷中，他早已领教过唐易的轻身功夫，此时再见，震骇依旧。又想到这位师伯嗜酒如命的模样，还担心他因此耽搁了行程，现在看来自己完全是在杞人忧天。惊叹之余，忙提纵身形，紧紧跟在身后。
  过了许久，唐易才悠悠说道：“老掌门暴病之后，大公子唐江城性子恬淡，无意于权位之争。二公子诡谲狠戾，一步步算计，将他的羽翼渐次翦除殆尽。甚至连掌门昔日所倚重的老弟兄们也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各种阴谋诡计，除之而后快。好好一个唐门，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王祁侧过脸，眼瞧着这位师伯的眼眸中迸射出悔恨的怒意，顿了片刻，才又听他说道：“老掌门病得蹊跷，而大公子眼下又难以用事，逼得老夫不得不暗中筹划。我不能眼睁睁瞧着祖宗的基业沦落为不肖之徒手中的凶器，因而私下联络门中的忠义之士，意欲不断拔除二公子的势力，为唐门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二人施展绝顶轻功，在辽阔的野原上飞速急掠，一个身姿洒意，如松逆风；一个追风逐电，激若奔马。悠长的路不断被甩在身后，而前方的道依旧远远望不到边。
  王祁讶道：“听师伯的话，唐门好像到了生死关头一样，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武林之中，虽说有什么七大门派，可归根到底一直是唐门一家称雄，别人向来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唐江亭也好，唐江城也罢，不论谁做了掌门，唐门还是唐门，江湖的格局不会因此有半点改变。”
  唐易冷笑道：“小子，亏你有一身傲世绝学，怎么眼光忒的浅薄？”
  王祁脸色一红，讪讪道：“还请师伯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