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江亭冷眼斜睨，见唐轲微微低着头，似是满腹心事，随意问道：“唐轲，交代你的事办好了么？”一边责问，一边将楠木药匣的盖子缓缓抽开。
  昨夜，王祁三人已商量好应对之词，听他讯问，当即答道：“回二公子的话，我已将英雄帖一一散发出去，那些门派哪敢拂您的面子，一个个唯唯诺诺，都接下了。”
  唐江亭闪眼瞧向匣中，莹白的绒布上，躺着一枚龙眼大小的墨绿色丸药，面相光润，间或有几个芝麻大的小洞，浓烈的药味盖过了楠木的馨香，他见多识广，一闻便知是枚上好的疗伤丹药，不过治愈一般的体虚之症尚可，对付老头子的病嘛，嘿嘿——漫不经心道：“什么拂我的面子，英雄帖是以唐门的名义发出去的，人家欣然应诺，是唐门的实力使然，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以后说话多注意点。”虽然口中出言微斥，脸上却依旧是笑吟吟的，一副志满意骄的模样。
  王祁自得“识趣”，觍颜道：“唐轲记下了，可是话说回来，天下人谁不知道，您和咱们宗派本来就是一回事嘛。”
  唐江城“哼”了一声，揶揄道：“唐轲，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小子这么会恭维人。当着二弟蜜语谗言，什么时候也给我说两句顺耳的话听一听。”
  王祁“惶恐”道：“大公子说笑了，唐轲忠心耿耿，对哪一位公子、哪一位前辈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不实的地方。”
  唐江城道：“是这样啊，原来之前我误会你了。我还道易叔请你到小汀溪，劝你交出这枚药丸，心里一直对我不满呢。”
  王祁道：“哪敢哪敢，小的千方百计寻来这枚丹药，就是要献给掌门的，原本对它的药性一直不太肯定，经由您和师父的辨识，还有刚刚二公子的察验，心里终于踏实了。”
  唐江亭眉峰微挑，盯了一眼唐易，道：“你小子办事向来毛糙，说你好几回了都不听，看看，被大长老揪住尾巴了吧。给我听好了，如果日后再被别人抓住把柄，或者毁尸灭迹，或者提头来见。”一语甫毕，“啪”的一声，合上了药匣。
  王祁慌忙应诺，心里腹诽道：“托你的福，唐轲那厮已被小爷毁尸灭迹了。”
  唐江城冷笑道：“人没有尾巴，四只脚的才有。做人不易哪。”
  唐江亭道：“大哥说得没错，做人不易，老老实实活着还好，不守规矩的话，就会自取其辱。这年头江湖动荡，指不定哪个犄角旮旯里藏着暗箭。”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唐轲，你去阴阳谷见到那小子了么？”
  王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道：“见到了，那人还算识相，乖乖地听令接贴。”
  唐江亭嘿然冷笑，道：“就凭你这两下子？”
  王祁为之结舌，不明白唐江亭话中所指。
  唐江亭看着他的窘样，侧头盯着唐易，哂笑道：“换做中毒之前还有可能，现在嘛，活着回来就算万幸了。”
  唐易神色冷肃，眼睑低垂，没有接茬。他自然清楚，唐江亭明里是在取笑唐轲，暗里却是责难自己没有把唐轲体中的余毒驱净，这种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
  唐江城幸灾乐祸道：“这两下子也不错了，起码保住了性命。不过，四长老的徒弟就那么厉害吗？唐轲，你见过的，说说看。”
  王祁一窒，支吾道：“这个……这个……”
  唐江亭道：“什么徒弟，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兔崽子罢了，之前大意了几次，让这小子偷生至今。此番英雄大会，就看他敢不敢来，倘若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混迹而入，定要他有来无回。传令下去，这几日严密监视，一旦发现王祁踪迹，火速来报。”
  身后诸人齐声领命。
  唐江亭道：“大哥，让唐轲一起去探视掌门，万一他找回来的要有问题，当场格杀便好。”说着，掂了掂药匣。立刻有人躬身取过，送回唐江城手中。
  唐江城接过，道：“我原本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囿于门规，严禁残杀同门，还是留着他听二弟差遣吧。”
  唐江亭笑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陪大哥去平虏阁了，代小弟向父亲问安。”说罢，领着身后一干人，越过唐江城三人，悠然下山去了。
  王祁眼望着诸人鱼贯远去，恨恨地攥紧拳头，青筋毕现，“咯吱”作响。
  青旗峰上，到处都是唐江亭的眼线，或明或暗，眈眈窥伺。唐江城故意道：“唐轲，二公子都发话了，这下你别想着趁机离开了。”
  王祁佯装“苦笑”，道：“大公子说笑了，唐轲粗人一个，但听您二位吩咐。”
  唐江城“冷笑”连连，哼了一声，拾阶而上。转过山坳，冷风迎面袭来，立觉后背冰凉一片，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唐易警觉地扫视身周，低声道：“公子觉得怎样？”
  唐江城叹了口气，自嘲道：“第一次装腔作势，有点紧张，有点狼狈，让易叔见笑了。”
  唐易道：“与虎谋皮，不得不尔。他日荡清妖氛，再想起今日种种，一定会觉得十分有趣。”
  唐江城莞尔一乐。
  三人在一路警惕的目光中来到平虏阁前。踏上峰顶，护卫骤然减少，只有几个人远远地在四周游弋，看到他们现身，稍一躬身，便又转回目光，各自巡视去了。
  一下子从密实的注视中解脱出来，王祁竟觉有些不习惯，不过他也发现了，阁前的护卫虽少，修为却极高，行止之间，俨然绝非寻常的守卫可比。
  唐江城默然看着横匾上勾划淋漓的“平虏阁”三个大字，出了一会儿神，片刻后，才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推开虚掩的门扉，抬脚走进。
  王祁跟在唐易身后，踏入唐门，也是整个江湖的中枢重地。尽管之前已预想过种种画面，但映入眼帘的林林总总，仍让他瞠目结舌，骇叹不已。踏足之处，由成百块一丈见方的巨大青石铺就，每一块都被精心打磨，平滑如镜。穹庐高悬，上接楼阁第三层顶端，阳光从四周繁多的窗格中洒入，殿中明亮辉煌，毫无阴沉之感。墙上雕刻蜀中名山大川，气势磅礴，引人入胜。
  在二层相邻窗台的正中位置，围绕大殿一周，壁石上镂凿出十几个常人高低的方形孔洞，深约三尺，其上耸立黄金烛台，有焰火在无声燃烧。入夜之后，阁楼内定然灯烛辉映，明如白昼。令人称奇的是，这么多灯油灼烧，却无丝毫烟熏之气，想来殿内另有通风设计。
  东西两侧悬挂黑色帷幔，从阁门一直延伸至大殿深处。幔前两排紫檀座椅，木纹紫黑，有些扶手已磨得乌亮，一看而知是年代久远之物，粗略数了一下，竟有八九十件。正北方安放一条长长的桌案，摆设着笔、墨、镇纸之类，桌后是一架足可端坐四人的巨大木椅，上覆深黄色垫席。正面墙上高高悬挂一副古图，斜月清溪，幽谷修竹，一位襟带飞扬的侠客正飒然舞剑，古拙的笔墨中，蕴含精致而幽邃的剑意。画前一尊赤金香炉，缭绕轻烟中，更显得画像栩栩灵动。
  唐江城见王祁有些忘神地注视着那副图画，略微放慢脚步，低声道：“这位是本门的开山祖师，剑道通天，一时无匹。画像在平虏阁中已经悬挂了一百多年，世世代代受后人供奉景仰。”
  王祁点点头，心中却想起了蓝忘川。同样是一代宗师，同样是惊才绝艳，为何身后留下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基业，唐门煌赫百年，阴阳谷却已凋零欲谢。
  唐易道：“我们先去楼上参拜掌门。”
  唐江城神色变得黯然，道：“好久没过来探望他了。”一边低声自责，一边斜转向大典的西侧的一个角落，抬手撩开布幔，露出宽阔的楼梯。
  三人拾阶而上，一直升转到第四层。面前是一个厚实的布帘，帘后再非巍峨高门，只是一道朴实的门户。
  唐易抢前一步，替唐江城挑帘推门。王祁不敢僭越，待唐易进屋后，这才闪身入内。
  窗幄半拢，光线有些昏暗，湿热的空气中掺杂着浓浓的药味。几个侍女进进出出忙活着，见到唐江城进来，慌忙簇挤一处，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一起道：“奴婢参见公子。”
  唐江城随手一摆，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外堂，走入寝室。一个中年妇人匆匆跟了过来，小心说道：“启禀大公子，掌门刚刚服了药，小的们正准备伺候老爷擦身呢。”
  唐江城眼光扫过榻边，果见一个铜盆中盛满了水，热气氤氲，边沿搭着块白色巾帕。他挨近床边，半跪在脚踏上，轻轻握着父亲瘠瘦如柴的手，端详着那张愈发清削的面容，忍不住眼中酸涩，低声哽咽起来。
  妇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却不敢出声劝慰，怔怔地守在一旁陪着掉
  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