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公子无须哀痛，属下相信掌门虽然沉疴昏眊，心里却明白得很，否则的话，怎么能捱过这么长时间。”
  妇人也忙插口道：“是啊，大长老说的很在理。老爷素日里神威盖天，怎么会在这些个小灾小痛前栽跟头。奴婢也觉得，用不了多久，老爷他一定能够清醒过来的。”
  唐江城缓缓止住悲声，戚戚然说道：“父亲这几日用的什么药？”
  妇人道：“每次都是二公子派人送来的，我们按他的吩咐熬好，每日早晚各一次侍候老爷喂服。”
  唐江城道：“父亲能喝下去吗？有没有呛着？”
  妇人小心回答道：“小的就怕这些婢女笨手笨脚办砸了差事，每次都是我拿一枚小汤匙，一点一点送进老爷口中，待药汤完全流进肚子里，才敢喂下一口，从来没敢呛着老爷。”
  唐江城点点头，哀叹道：“苦了父亲了，每日里只进几匙药汤，生生地煎熬了这么久。”
  唐易劝道：“吉人自有天相，掌门会逢凶化吉的。”说着话，皱了皱眉头，鼻子在空中轻嗅几下，眼底浮现一抹惊疑之色，转向那妇人道：“张婶，你先在外面等上片刻，老夫想给掌门号号脉，别让下人出声打扰。”
  张婶忙退出卧寝，领着婢女远远站开。
  唐江城狐疑道：“易叔，你这是——”
  唐易脸色沉肃，道：“刚刚我闻这药味，忽然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公子暂请移趾，让老夫诊一下脉。”
  唐江城长身而起，让在一旁，他深知这位大长老绝非无的放矢之人。
  唐易走前两步，轻轻抬起掌门手腕握在手中，阖起双目，细细体察。片刻后，换另一只手重新拂按。唐江城目不转睛，心中暗生忐忑。
  约莫半盏茶后，唐易睁开眼睛，道：“你也来看看。”
  唐江城诧异更甚，唐易目光所指，分明是王祁。
  王祁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自己狗屁不懂，哪会什么诊脉了，不自觉地挠了挠头，迎着唐江城半信半疑的目光，走到床边，不知所谓道：“师父，我——”总算还记得现在的身份，没叫出“师伯”二字。
  唐易眨眨眼睛，嘴巴贴近王祁耳朵，压低声音道：“用星耀术试一下。”
  王祁一惊，不由自主地瞪向床上这具奄奄待毙的枯干躯体，神思电转，旋即回头看向唐易，眼睛里满是询问之色。
  唐易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王祁定定神，若有所悟地攥住那截羸枯的手腕，心念微动间，内息幻作若隐若现的悬丝，悄无声息地穿出掌心，钻入老人体内。
  唐江城大惊失色，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恐惧，倏地盯向唐易，细如蚊呐，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就不怕他对父亲不利吗？要知道，他可一直视唐门为眼中钉肉中刺，倘若动了邪心，父亲的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唐易泰然一笑，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小人。”
  唐江城道：“但愿如此。”目光紧盯着王祁的一举一动，指尖颤抖着，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没过多久，王祁便摊开手掌，神情沉重地向唐易点了点头。
  唐易默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许悲愤之色，叹道：“大公子，这就下楼去吧。”
  唐江城不知二人打的什么哑谜，忖及屋内的奴婢婆子们看似卑微，却是从二弟手中指派过来的，不再多说什么，将床上的被角掖好，暗吁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婢女们惶恐送行，大气都不敢出。
  出了屋门，行至楼梯转角处，唐易凝神站立，细听一会儿四周动静，确定无人监视后，方才低声说道：“祁儿，昨夜跟你叮嘱的还记得吧，掌门寝居在第四层，圣藏府库的入口更在寝居之上。”说着，嘴角向上努了努。
  王祁郑重地看向楼梯弯折之处，点头道：“小侄记得。”
  唐易道：“一会儿进入府库后，切记小心。那位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估算好时辰，不管见到与否，我们只能等你一天，时间太久，恐怕会惹二公子生疑。”
  王祁道：“师伯放心，我晓得其中厉害。”
  唐江城道：“圣藏府库深入青旗峰山腹，壁石厚重，进去之后大可放开神识，不必担心会被外面的人察觉。这时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别落下任何一个角落。太师伯倘若健在，发现圣水宗的门人闯入，定会现身一看究竟。”
  王祁低声答应。
  三人沿着古旧的楼梯折转而上，不约而同地放轻脚步，没发出一点声音。与掌门寝居一样，依旧是规矩朴素的门户，没有横匾，没有楹联，地上尘灰寸积，墙角上粘挂着黑乎乎的蛛网，不知有多久没人来过。
  王祁暗自诧异，这就是唐门最重要的所在？怎的如此陈敝不堪。
  唐易看出了他的疑惑，在门前站定，轻声说道：“府库乃宗门圣地，只有掌门与执法堂堂主一起亲临才能开启。掌门重病不醒，你师父又客死他乡，时间长了，难怪这地方落了这么厚的灰尘。”说罢，向前猛地拂袖，就听“呼”的一声，凭空带出一团劲风扑在门板之上，积尘顿时刮地飞散。
  王祁愕然，正担心唐易的贸然之举会令门户发出震动响声，然而疾风落处，仿似泥牛入海，没发出半点声息，心底不由暗赞。
  唐易侧身走开。
  唐江城从怀中掏出双栖玦，递给王祁，说道：“从此门进入，旋转直下，楼梯尽端便是府库入口，记住，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如果到时候你仍没有出现，我们只能先行离开。真是那样的话，即便你乔装成唐轲，也无法活着离开此地。平虏阁只准堂主之上进入，唐轲不过是二弟跟前的一个亲信，若被守卫们发现，立时就会对你暴起聚歼。刚才你也看见了，那些人乃是唐门的精英弟子，一旦出手，非死即擒。”说完后，眼中复又露出不忍之色，道：“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王祁决绝摇头，暗想：“所谓的隐世高手云云，四十年杳然无踪，多半已经死了。大公子修为虽高，却非领袖一门的雄才，师伯有心辅佐，毕竟年岁高了，独木难支。唐门的下一代掌门，非唐江亭无疑。我就算眼下杀不了他，也要将这府库付之一炬，嘿嘿，没了百年秘藏，唐江亭就是个泥塑的老虎，何惧之有。”这心思一直在心底秘藏，连想都不敢想，生怕神思浮动，被唐易发觉。此刻眼见夙愿成真，长久隐匿的计划忍不住活泛起来。他不敢与二人交汇目光，接过双栖玦，紧紧攥在手中，心跳得愈发厉害，故作平静道：“公子放心，小子竭尽所能，定不负所望。”抬手抱拳，向二人分别躬身作别后，走前向门轻轻推去。
  随着喑哑的转动声响起，沉重的门扉悄然开启。扑鼻而来一股阴潮的霉味，侧壁上支着一盏油灯，烛焰如豆，散发着昏黄的光。灯是特制的，底座足有一臂之长，其中灌满桐油，灯芯又极短极细，是以能长明不灭。
  王祁待要抬脚迈入，唐易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王祁心中大震，难道被他看出什么来了，强作镇定道：“师伯，还有什么吩咐？”
  唐易看着他，说道：“刚才你探查掌门体内，有什么发现？”
  王祁恍然，原来他是在担心那人安危，想了想，道：“师伯还记得在阴阳谷中，孟伯霆父子遭人下毒的事吧，老掌门所中的就是那种毒。”
  唐江城骇然惊道：“什么，父亲他……他中毒了？”
  唐易低声道：“公子切莫慌张，小心隔墙有耳。听王祁还有什么话说。”
  王祁继续道：“当初师伯在阴阳谷解毒时，孟世龙药到毒消，孟伯霆是小侄先行以神识为引，然后继以汤剂，随手而除。掌门本也可以用这种法子，无奈的是，我根本无法将神识探入他的脑海之中，甚至可以断定，掌门很有可能在极力抗拒，阻止外来神识探查。”
  唐易沉声道：“你是说，掌门是在假装昏迷不醒？”
  唐江城亦是怔住，二人一齐盯着王祁。
  王祁摇头道：“不，是真的，老掌门脑海中的神识，只是无意识的防御。因为他的修为太高，即使身体没有知觉，也不给外人一丝可乘之机。更令人沮丧的是，对方用毒极狠，剂量比之孟伯霆重太多了，神识怕是早已扭曲异变，就算日后清醒过来，很又可能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唐江城怆然激愤，虎目噙泪。
  唐易默然，良久才道：“掌门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就会着了道儿。嘿嘿，这城府，这算计，太可怕了。”顿了一下，道：“你去吧——好
  自为之。”
  王祁如释重负，转身踏入门内，有些怜悯地瞥了眼失神绝望的二人，狠一狠心，顺着木梯折步而下。没走两步，头顶上的门无声关闭，身周一下陷入死寂的昏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