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根柢(2)
作者:弘让      更新:2021-04-30 22:04      字数:3349
  王祁按捺住心底一丝惊慌,向下望去。一条黑乎乎的甬道纵直向下,借着壁上几盏零星的萤光,约莫可见楼梯蜿蜒旋折,直至模糊不明的尽头。显然,底端并非止于平虏阁大殿,而是更为幽深的所在。
  他暗提一口真气,屏气凝神沿着木阶一步步向下行去,许是年长受潮之故,脚下不时传出“咯吱吱”的低响。须臾之后,眼睛渐渐适应了逼仄幽明的环境,脚步变得快了起来。耳畔静阒无闻,他甚至能听到灯花爆裂、烛火炙油的细微响动。又过片刻,身边的青石墙不见了,换作整块巨岩,凿痕宛然。立刻意识到,从现在起,自己已深入青旗峰山腹之内。不经意间仰望,头顶昏暗如初,不知唐易二人是否还在门边等候。
  当他感觉到空气愈发湿冷沁骨的时候,甬道终于到了终点。踏下最后一级木阶,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石室,四面墙壁光秃秃的,只多吊了几盏灯烛,光线比甬道中强了不少。王祁微一顾盼,便注意到右侧那道厚重横亘的石门。
  门楣两角各雕一头瑞兽,中间刻划“唐门圣藏”四字,笔锋古拙,历时久远。石门正中是一个磨盘大的太极图,阴阳双鱼流转往还。不过两只鱼眼却凹了回去,显得空洞无神。
  王祁摸出双栖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太极图前,缓缓地嵌了上去。还未及有其他动作,忽觉掌心一空,牝牡双玦居然被吸了进去。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沉闷的机簧咬合之声,同时,地底微震,就见那石门慢慢地向上升起,屋顶石屑“扑簌簌”掉落下来。
  王祁眼睛眨也不眨,灼灼盯视着石门动静。像是一头睡眼惺忪的上古莽兽,将醒之时张大巨吻。当偌大的石门终于在于屋顶齐高的位置悬停时,王祁再不犹豫,迈步闪入。唐江城说过,圣库之门开过即阖,若想出来,只能从里面重新开启。果然,机簧声并未停顿,几个呼吸后,石门复又重重落下,“嗡”的一声,山峰都似晃了一晃。
  王祁本以为所谓“圣藏”,又是一个宏伟的地下宫殿,却没想到,入目所见,竟像是一个放大了数倍的书房,只不过书架不是寻常木制,而是在巨石上生生镂凿而成。屋顶高约三丈,每隔不远,便镶嵌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莹光融融,数以千计,令人不禁生出置身银河的错觉。这才是唐门真正的底蕴吧,王祁痴痴仰观,目眩神夺。
  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想起唐江城说的话,催动星耀术,神识从脑海中焕然射出,如潮水一般,迅疾覆盖四方。王祁暗自奇怪:“他们都怀疑有人隐遁在府库之中,难道那人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能从深厚的山腹之中打洞而出吗?不然的话,他又何以存活下去。”
  他踱步向前,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层层叠叠的巨型书架,一边仔细倾听身周的风吹草动。如果他们说的那人真活着,修为一定极为恐怖,想要将这里焚毁,恐怕自己就得先遭殃。
  心中暗暗筹思,随手从一旁的石架上拾起一编竹简,解开丝绦,就见卷首写着几个篆体小字:关内道陇州赵家猿臂拳。原来是一套拳谱,粗览了几行,一招一式,讲解竟十分详细。以他现在的修行程度,一般的招式自是难入法眼。略一过眼,便兴趣寥寥,放归了原位,心中忍不住忖道:“以唐门在武林中的地位,竟会暗地里誊抄小门派的功夫套路,有必要么?”
  心里想着,信手捡起赵家猿臂拳里测的另一轴竹简,厚厚的灰尘扑簌簌纷落半空,随后只觉指端一松,低头看时,却是捆缀竹片的牛皮绳日久腐败,断裂开来,王祁无奈放下,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自言自语道:“不用问,这篇不知道哪家门派的功法,定然不被唐门弟子看在眼里。如若不然,岂能这么久无人问津,连绳子都腐烂掉。真是搞不懂这些人的心思,既然无用,摆在此处作甚。”
  空旷的府库之中死寂无声,光莹辉煌的夜明珠一成不变地耀散着惨白的光。王祁一边在书架群中游走翻看,一边警觉地注意着四周动静。神识像湖面上的粼粼波光,一遍又一遍地向晕向四周,希冀发觉那位高人的蛛丝马迹,可入库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仍是没有半点头绪。
  王祁忍不住有些焦躁起来,府库虽大,相较于神识仍非宽阔所在。想当初,他甚至能操控神识潜入地底岩浆,那深邃的所在岂是这区区一个石殿所能比拟。可事实偏偏就是这样,越是一览无余,越是无能为力。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书架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布帛,心底忽然一颤,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冷汗浃背:“难道他们所说全是在诓我不成?目的就是要诱我进入这大殿内,令我困顿不出,枯死此地?”这念头刚把他吓得骇然魂惊,心神剧动间,神识也变得缭乱不已。几个箭步奔到石门之前,一番慌乱的摸索后,在东边第三块青石一角找到了开启机关。昨夜他被告知,只要用力压下那角,石门便会升起,他就能从府库中出去。
  “现在就摁吗?”王祁心乱如麻,手掌微微颤抖。若按唐江城所言,自己将神识放出后,十有八九会将那人引出,可石殿除了书架就是书架,一眼望去空空如也,哪里能藏下什么人。别说释放神识,就算用眼睛也能轻而易举看穿。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是要杀我吗?他摇了摇头,想到唐江城暴起控扼唐易的那一幕,凭他的恐怖功力,斩杀自己费不了多大周折吧,何况旁边还有唐易这个绝顶高手。二人围歼自己,简直易如反掌。
  想到唐易,眼前立时浮现出老者清癯的面容,二人从阴阳谷一路奔袭至唐门,不避穷山恶水,一起谈风笑月。若非囿于辈分,怕是早就引以为忘年之交了。试问,这样的人怎么会害自己。
  “现在就要出去吗?”手掌扬在半空中,愣住不动。过得片刻,终于悻悻放下,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心道:“道心不稳哪,方才定是怕了,才被魔障趁机入心,生出这等荒谬念头。”
  王祁眨眨生涩的眼睛,转过身去,走向之前停留的书架。忽的心念微动,想道:“唐门举偌大愿力凿空大山,难道仅仅是为了珍藏这些功法图籍吗?若是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信手向怀中伸去,电光一闪,小蛇鬼魅般盘绕在臂肘上,脖颈微微摇晃,目光寒湛。
  王祁喃喃呓语,嘴皮动了几下,不知在说些什么,最后点了点头。小蛇“嗖”地一下从半空中惊游而下,几个闪没后,不见了踪影,王祁脚步如常,嘴角浮现出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
  因为心悸入魔,之前翻阅的那编竹简散落地上,三四支竹片断绳溅飞,掉在远处。王祁走过去弯腰捡拾,目光所及,不禁“咦”了一身,好奇地放在眼前端详,心道:“这是什么?为何还有红字?”
  原来散落的几支竹片上,乃是以朱砂写就,虽然日久年长,依旧勾划纵横,笔意飞凌。王祁之前忐忑不安地窥伺殿中动静,踱步所至,翻阅虽多,却都是浅尝辄止,一颗心完全不在这浩如烟海的武学典籍上。况且以他的眼光,石架上的藏书大多是不入流的微末之技,偶有一两套看得上的,也不过尔尔,是以都只瞟了几眼卷首便即释手,从未发现有过朱砂红字。
  就见那根陈朽的竹条上写着:“四招第八变式有突兀之感,信非……”之后便没有了。王祁略一沉吟,随手将几支竹片重新排了一下,低声念道:“光州赵家松鹤剑法以圆柔见长,但第四招第八变式有突兀之感,信非一人所创。赵柏阳性情乖戾,作弟子时曾因私愤袭杀仇家满门,一夜之间震动江湖,慑于掌门威压,自斩一臂,方才将此事揭过。虽然此子后来韬光隐忍,登上掌门尊位,狠狡之性情却从未改变。此招当是赵柏阳强加于内,犹如乱树斜挂直壁,破此招时,只需以本门剑‘画桥残霞’一式斜引其颈,当可立斩之。”文字后面草草画着一副丹青,一人青衫长剑,正是所谓“画桥残霞”之式,剑锋堪堪劈在对手脖颈之上。而另一人的剑,方从肋下穿刺而出,径直插向青衫之人下阴,招式阴损至极。
  王祁从未学过唐门剑法,但他与唐门之人交手次数并不少,一见画像,便即明白了朱批所述之意。想了一想,将未曾散乱的竹简轻轻展开,仍是一招招剑式详加阐述,卷首写着“淮南道光州赵家松鹤剑”。与之前翻略的那些别无二致,他数了数,一共记载了四十九式,只是寻常的家传剑法罢了。找到第四招第八变式,在脑海中稍加比划,再去看其他剑招,暗自琢磨道:“都是些大同小异的变式,我倒看不出有什么意外的地方。”忍不住腹诽撰写之人少见多怪,然而转念又一想,唐门高手如云,谁也不是瞎子,这剑法既能堂而皇之地摆在府库之内,必定有其独到之处,我这么囫囵吞枣地填咽,说不定真错怪了它。
  这么一想,神识自然凝注其中,竹简上带着腐朽味道的字,化作一招招剑式,隐隐在脑海中翻腾演绎。剑招虽然粗陋,但他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创立法式的天资。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人舒怀畅臆地在树荫下纳凉,永远难以想象前人在面对不毛之地时,苦心孤诣地育活一株幼苗的艰难,看似寻常的枝叶,实则饱含着开拓者的一腔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