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冰凉，微有腥燥之感。不用低头，便已知晓手中攥握之物，根本不是什么“短绳”，竟是之前放出巡弋的小蛇。王祁魂飞出窍，手指一松，愣愣地任小蛇在胸腹头颈间飞速惊游，偶尔停顿一下，湛蓝的眸子略显胆怯地盯视一旁的老者，芯子吞吐不定，发出低沉的嘶鸣声。显然，小蛇心中亦是极为不安。
  王祁这才惊觉，二人已是咫尺之遥。忐忑不定地眨眨眼睛，诡异的波影终于不见，老者露出真颜。果真就如一截枯木似的，头上、脸上以及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皆是黑黢黢的褶皱，稀疏的头发任其披散，身穿百结鹑衣，褴褛之至，赤足而立，不着袜履。眼睑就像是干透的橘皮，无力地耷拉着，将一双似黑若白的眸子遮去大半。王祁微怔，他从未见过这么清澈的眼睛，就像是一束暖阳洒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令他恍惚不已。
  老者笑嘻嘻道：“老朽不见生人四十载矣！今日若不是你，我以为自己还是一株会走的老树。”
  王祁摆脱了惊慌的眩晕感，心思立刻活泛起来，老者的话语清晰地在传到耳边，正自惶恐失措时，忽的心头一动，颤声道：“你，你是太师伯？”话一出口，便知所言不差。一个年过百岁的期颐老头，在圣藏府库中神出鬼没，修为惊为天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老者波澜不惊，对他叫出自己的身份浑然不觉意外，反是有些眼热地盯着小蛇，道：“这小东西不错，灵性甚高，换做别人怕也奈何不了它。”
  王祁对这位唐门耆宿的修为深信不疑，恭敬说道：“您老说得没错，仙龙门将它视为神物，灵性自然不凡，只是小子愚钝，到现在还不知它到底是何品类。”
  老者见小蛇对他眈眈怒视，笑着瞪起眼睛，抬起手来作势欲打。小蛇吓得抖了个激灵，“嗖”一下钻入王祁怀中，慑服不动。
  老者哈哈大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王祁胸口，乐道：“真是神了，蜀地川岭极多，为什么我就找不着这好东西呢。就玩一下也不行，你的神识印记像是种在它脑袋里似的，只认你，不认别人。”
  王祁哑然叹服，自己一身所学，在人家眼里或许就是不入流的小伎俩，不值一哂。唐江城说他对圣水宗的神识极为敏感，看来所言非虚，尴尬笑笑，不知该说什么。
  老者好奇地看着他，道：“身怀仙龙门无上神物，会圣水宗的寂灭掌法，神识修为也看得下去，心法是阴阳谷的星耀术，却比蓝忘川年轻时候强多了，身上还别着他的东西。轻身步法是本门的，不过只有七分相似。年纪不大，却有能耐钻到圣藏府库来放火，着实令人费解呢。”
  王祁嘿然无语，从里到外被人家看得通透，就像养在缸里的鱼，被人居高临上地赏玩，偏偏毫无还手之力，勉强挤出一丝窘迫笑容，说道：“太师伯洞见入神，小子的家底都被您收在眼里了。”他刚刚纵火烧了人家的秘藏，心中有鬼，说话时更多了一份小心。
  火烬渐渐熄灭，一股细细的青烟从竹灰中无力升起。
  老者耷拉着眼皮，空净的眸中无悲无喜，缓缓说道：“我唐剑白在圣库中枯守四十载，眼看行将就木，却被你小子坏了道行。青旗峰的崽子们一代不如一代了。”
  事到如今，王祁深知自己的小命就捏在眼前这位隐世耆宿的手中，再烧典藏更不可能，老者看着人畜无害，说不定什么时候手指一动，就把自己捻死了，战战兢兢地低首鹄立，暗想对策。
  唐剑白愣了愣，不解道：“小家伙，你好像不太喜欢跟老头子聊天啊。”
  王祁唬了一跳，忙道：“太师伯哪里话，能够垂听您老人家的教诲，是小子无上的福分。”
  唐剑白淡淡笑道：“太师伯？你这么小的年纪，都已经和唐门的长老平起平坐了？而且，你好像并不是本门的小辈吧。”
  王祁茫然道：“小子再怎么胆大胡来，也不敢和师父师伯妄称平辈。”
  唐剑白怔了一下，奇道：“师父师伯？难道你师父是唐门的长老？唐易，唐尔，还是唐狮？”
  王祁抱一下拳，恭敬道：“家师名讳，单字一个狮字。”
  唐剑白好奇地盯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惑道：“你居然是唐门的徒弟，难道我真的看错了？”老眼霎了两霎，喃喃道：“身兼星耀术与寂灭掌两项绝技，我还以为是圣水宗的嫡传呢。真没看出来，你只学了本门一点点轻身技法，偏偏是唐狮的弟子，这小鬼是怎么做师父的？”
  喉咙里“嗬嗬”咕哝了两声，褶皱枯黄的脸皮上牵扯出一丝笑容，王祁看在眼里，心道：“这人该是多久没有笑过了。”耳听他称呼师父作“小鬼”，忍不住有些可笑。
  却听唐剑白畅意道：“没想到他圣水宗也有今天，捂了两百多年的秘技，终于被我唐门给偷到手了。师弟啊，为兄有生之年终于替你见到这一幕啦，嗬嗬嗬……”喉咙里发出难听的笑声，就像老鱼吐气一般。
  王祁大讶不已，没想到这位期颐老者的夙愿，居然是盗学圣水宗秘技。若是让上面的唐江城之流听了，脸上该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不过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唐门几代人一直想要办到的事情吧。他忽然想起了唐狮，当他们在雁落山偶然得到摧魂指与九泉洗心丹时，师父惊喜若狂。若非后来发生一系列事情，圣水宗的不传功法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心中正自思忆，忽觉左肩一沉，“啪”一声轻响，唐剑白兴奋地拍了他一下肩膀。
  王祁只骇得汗毛炸立，一直暗自警惕，却依然没看清面前的老者是如何动作的。内息自然而然电射至肩上经脉，好在毫发无伤，心中竟侥幸地呼了口气。
  耳边响起唐剑白得意的称许：“小家伙，干得不错，唐门有子如尔，我无忧矣。嘿嘿，若不是唐狮抢先一步，老头子必定亲自教你。按本门的辈分，你叫我祖师伯便可。”
  王祁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难道这人只顾着高兴，忘掉了自己放火烧书的恶行了？拱手作揖，恭恭敬敬道：“王祁见过祖师伯。”眼珠动了一下，瞥到一旁犹自幽幽冒烟的浅白色灰烬，心中暗忖：“一百多年的事尚且记着，又怎么可能忘了眼前之事，只盼他从轻发落罢。”
  唐剑白愣道：“王祁？你不是唐姓？”
  王祁心叫不好，顿时响起唐狮曾说过的话，外姓弟子经过大比才算入了唐门，一旦失败，唯有自废武功，否则就会遭到唐门追杀，至死方休。硬着头皮道：“师父只是收了我，未将我领入唐门，小子并非唐门弟子。”
  唐剑白道：“还未大比么？”
  老者虽然目光冲和，波澜不起，王祁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话语一丝极淡的失落。唐剑白定然已经明白，以自己的手段，根本不需什么大比便可轻松地拜入唐门。而今姓氏未变，唯余一种可能，这个闯殿纵火的小子本就是一个弃徒！
  “哼，弃徒？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名门高阀，我偏偏视如敝履！”一瞬间忆起唐狮横死的惨状，不可自抑地激动起来，死则死耳，大不了去地府给师父谢罪，想到此处，梗着脖子道：“祖师伯明鉴，小子从未大比，更非唐门弟子，到此处是为了烧毁这些典藏秘籍的。要杀要剐，您老人家看着办，我反正还不了手。”
  唐剑白一如既往地静如止水，道：“烧不烧的，没什么大不了。你口口声声称唐狮师父，来圣库可是与他有关？”
  王祁自知没有生望，再没任何顾忌，点头道：“是。”
  唐剑白道：“他何时死的？”
  王祁道：“祖师伯知道师父遇难了？”心底暗想：“这个老头儿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旁人难觅他的踪影，他却对外面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不料，唐剑白却道：“我是猜的。”干瘪褶皱的嘴唇微微张合，似是在笑，顿了顿，又道：“你这小娃无趣得紧，刚才我都说过了，我在此地守了四十余载，连青旗峰都未下过，又怎会知道唐狮发生何事。”
  王祁咂舌道：“可是，您又怎能猜到师父他……”
  “这有何难，唐狮虽然落拓不羁，不拘形迹，对唐门却是忠挚如一，你小子学成圣水宗的不传秘技，他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回门中鼓吹炫耀一番，怎会任你淹留在外。现在你还活着，也未改姓，他自然是没命了。”唐剑白淡淡说道，唐狮之死，似是与他毫无关系。
  王祁苦涩道：“小子此番擅闯唐门，为的就是要替家师报仇雪恨。杀不了正主，也要毁其根柢，让他比死了更惨。”
  唐剑白依旧无动于衷，不急不缓说道：“你的意思是，本门祸起萧墙，唐狮被霄骢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