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草庐(1)
作者:弘让      更新:2021-04-30 22:04      字数:3134
  王祁愣了一下神,茫然道:“霄骢,那是谁?”
  唐剑白轻“哦”了一声,点头道:“不是霄骢,那就是江城兄弟了。”
  王祁道:“晚辈查得清清楚楚,师父确系唐江亭所杀,大长老唐易可以作证。”
  唐剑白轻笑道:“老头子相信你说的话,倒不需要再向唐易求证。不独唐门,这种事情江湖上极为常见,我虚活一百来岁,亲眼见过很多,听到的也不少。江湖嘛,就是纷争,就是你争我夺,如果天下太平,那就不是江湖了。”
  王祁越听越觉诧异,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愤懑,暗忖:“这就是所谓世外高人的境界吗,抑或是他本身就是冷漠无情的性子?”事关师父,心中很不以为然,嘴角咧了咧,神情不再像之前那般毕恭毕敬了。
  唐剑白恍若未觉,追忆道:“说起唐易,最后一次见他也有几年了,那次他领着一个奄然待毙的小子,费了小半年的工夫,才算医回一条命来。想一想,这家伙也已经花甲之年了吧,到头来,还得跟小辈们一争高低。”正说着,忽然“咦”了一声,道:“瞧你这面孔,怎么跟那人长得差不多?”
  王祁知他将自己错认为唐轲了,正待解释,又听唐剑白道:“不对,年纪对不上,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那人却是三十多岁的年轻汉子,奇怪也哉。嘿嘿,老头子枯坐了这么多年,临了临了,竟遇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戏法。”
  他笑眯眯地说着,一根枯槁如柴的手臂慢悠悠地抬起来,伸向王祁脸庞。
  王祁登时心惊,便要抬手格挡。不过转念又想,唐剑白功夫奇高,杀死自己易如反掌,何必耍花样戏弄。这样一来,反倒放松下来,只张大眼睛怔怔地瞧着。小蛇似乎一直在警惕着唐剑白的动静,这时竟也隔着衣襟,不安地低声嘶鸣起来。
  说也奇怪,唐剑白乍看慢吞吞地手臂,居然眨眼之间便欺至面前,连残影都未曾留下。王祁只觉两鬓沁寒如冰,下一刻,突如其来的清爽拂过脸颊。下意识地举手一摸,脸上早已空空如也。
  唐剑白轻轻摩挲着人皮面具,啧啧叹道:“好久没见过这么巧夺天工的玩意儿了,江湖还是这么有意思。唉,可惜走不动了。”随手一丢,面具落入脚下又细又白的竹灰中,只听“呲”的一声,火烬中的余温将人皮炙烤作一团乌黑的褶皱,空气中升起淡淡的焦臭味道。
  王祁“哎呀”一声,甚觉可惜,如此一来,他再没有拿得出手的身份继续做掩护了。以本来的面目现身,轻则步履维艰,重则惹杀身之祸。唐剑白出手反常,实在令人不解。
  唐剑白幽幽道:“你烧了圣库的书,我毁你的面具,大家一报还一报,从此再无仇怨,如何?”
  王祁讷讷道:“小子行事鲁莽,理应受祖师伯严惩。毁一张面具,是不是太……太……轻了点。”
  唐剑白摇头道:“你觉得轻,我也觉得轻啊,都是些泥古不化的老东西,堆放在这里,除去那些显赫江湖的功诀,谁懒得去翻,更别说你看的松鹤剑法与龙钟杖诀了。”
  王祁身子微震,原来自己进来后的一举一动早落入唐剑白的眼底,亏自己还一直无比小心地用神识伺探。不想便知,神识对唐剑白而言根本不值一哂,想到自己在武学宗师面前班门弄斧的可笑模样,羞臊不已。
  唐剑白挥手指着身后道:“我巴不得你把它们都烧光才好。”瞥见少年神色惊绝,不禁莞尔道:“说笑了,毕竟它们陪伴老头子这么多年,即便一无是处,心里还是割舍不下。你想替唐狮报仇,以为将此处烧毁就能断了唐江亭的后路么?”
  王祁诧异道:“祖师伯怎么知道是他。”
  唐剑白不以为然道:“你以为老夫真是个枯守石窟,不问世事的糟老头子?之前你已承认是江城兄弟杀了唐狮,唐江城从小便没什么城府,虽然天资远超乃弟,心思却根本没用在武学与权谋上,哪像唐江亭那小子广结党羽,年纪轻轻就将偌大的唐门把控在手中,连他爹唐霄骢都不放过。”
  “唐霄骢?唐门掌门?”王祁恍然大悟,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寒意,喃喃道:“原来那位掌门也是被唐江亭害的。”想到唐霄骢奄奄一息,弥留待毙的模样,心底再涌不起一丝恨意,取而代之的反而是莫名的同情,忍不住问道:“祖师伯既然已经洞察唐江亭的下流伎俩,为何不出手……”
  “出手怎么样,把他杀了?”唐剑白反问道。
  王祁道:“这种弑父乱宗的奸人,难道祖师伯眼睁睁瞧着他继续为非作歹,直至将唐门甚至于整个武林祸害得没有宁日?”这一刻,他想起了冤死的唐狮,想起了阴阳谷深涧之底的蓝北寒与唐衫,想起了孟家镖局丢掉性命的无辜镖师与亲眷们,只是因为唐江亭谋取掌门之位的一己之私,便令这么多人命殒尸寒。
  唐剑白幽幽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有朝一日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什么争斗、权谋,跟小儿嬉戏没什么两样,看都懒得看,更别说置身其中了。是不是觉得老头子挺悲哀,挺无趣的?”
  王祁点点头,忖道:“白长了双慧眼,什么事都门儿清,什么事都作壁上观,真不懂他怎能容忍自己毫无生趣地活恁大岁数。换做自己,怕是早已气炸而亡了。”心里腹诽不已,脸上仍是恭恭敬敬的,道:“小子见识浅薄,自然无法理解祖师伯的超卓想法。”
  “放屁!”唐剑白笑骂道:“没种的东西,只会在心里骂,都不敢当面说出来。”
  王祁尴尬笑笑,挠头不已。
  唐剑白道:“万事皆有定数,盛极而衰,否极泰来,你既懂得星耀术,这些道理定是听过的。唐门也一样,煌耀过后,便是日薄西山。既然都是注定了的,老头子何必逆天而行。”
  “可是唐江亭害了那么多人,如果祖师伯早点出手,师父、掌门他们也不会落到这份下场。”王祁终于愤愤出声。
  “这不是有你吗?你一来,他便不能再猖狂了。”唐剑白微笑说道。
  王祁语气一窒,愣了愣,道:“我?我又能把他怎么样?”有些哭笑不得地向地上努了努嘴,二人说话之时,火烬早冷,空留一地狼藉,道:“小子唯一能做的,现在也无能为力了。”与唐剑白交谈许久,渐渐摸清了他的秉性,老头子是个光风霁月、勘穿红尘的隐世高人,性情温和之极,故而说话间不再拘束,胆子愈发大了。
  唐剑白苦笑道:“你就算把这里都烧了,于他又有何损?”
  王祁瞪大眼睛,诧异道:“没有了圣藏府库,唐门还是唐门吗?就算窃取了掌门之位,也不过徒有其表而已。没了秘籍,没了底蕴,他靠什么与圣水宗拼。”
  “靠权谋,靠鹰犬,靠无所不用其极的阴损手段。汉高祖南面称孤前,也不过一介亭长罢了,何况唐江亭现下还控扼着多半个唐门,以他的手段,如果运气够好,日后制辖整个武林也非难事。这些与圣藏府库又有多大关系了?”唐剑白嗤之以鼻道。
  “凭他也能一统武林?”王祁撇嘴道。虽然装着一脸不屑,心里却被唐剑白的一番话警醒了。唐江亭那么在意双栖玦,几次三番地派人袭捕于他,并非是想开启圣藏府库,而是要凭借它堂而皇之地篡夺掌门之位。想到此处,顿觉坐立不安,登时记起唐易叮嘱,要他邀上唐剑白,击杀唐江亭,报唐狮大仇同时,也令唐门不再动荡。可是这位祖师伯明摆着不愿介入世俗争斗,他又能怎么办,一时间灰心不已,嗒然叹道:“如此说来,师父的仇是没法报了。晚辈临来之时已跟师伯约好归期,还请祖师伯保重,小子这便回去复命了。”
  唐剑白也随他叹息一声,道:“年轻真好,有热血满腔,壮怀激烈。可惜啊,再不是当初仗剑走天涯的少年了。罢了罢了,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谁让你遇上老夫了呢。”拍了拍王祁肩膀,说道:“老头子虽然不愿踏足尘世,却也看不上唐江亭的所作所为。且让我教你三日,能领会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嘿嘿,老龟虽寿,犹有竟时,也算是没有白白埋没老夫四十余载的孑然枯守。”
  王祁一惊非小,讷讷道:“祖师伯高看小子了。此番贸然闯入府库之中,放火焚烧百年秘藏已是大错,又怎敢奢想祖师伯亲传,而且我本就不是唐门弟子,名不正言不顺。江城公子武功奇绝,天资胜我十倍,小子这就上去将他请来,听您教诲。”在他想来,这位祖师伯工夫即便再高,三天时间又能学下什么,报仇既已无望,便不必多加耽搁,还是赶紧离开另想他法才是。
  唐剑白悠然捋须,道:“如果我说,三天之后你就可击败唐江亭,你还愿意留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