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了断
作者:金谷饮      更新:2021-05-06 19:16      字数:3357
  自从被雷如梦挟至漠北以来,不知已是第几个月夜。
  北地的月夜与中原大不相同,天空中少有氤氲弥漫,明月高悬,无论阴晴圆缺,虽稍欠一分隐逸和旖旎,却另有一番透亮与萧瑟。
  扶风突然想家了,他的家真不知在何处,师傅从没和他提过。少时的记忆,如云遮月一般朦胧,他能记事起,便已随铁大捕头住在京师,虽然排行老七,但薛毅和王星其实是在他之后,才跟的师傅。开封就是他的家。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扶风想到了李白的诗,他的马正饮水汾河,他抱膝坐在岸边,望着眼前由北向南不知流往何处的汾水,无限的思绪涌上来,可惜身边无酒。
  秦方玉曾和他讲,让他少读诗词,好容易遇着一位武功盖世的铁大捕头,先把功夫练好再说。可扶风不这么想,他知道,大哥一定读李白。好几年前,有一晚,师傅让他找大哥回来,他到大哥常去的一家脚店,才进门便听见大哥喝醉了在唱: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他一听就好奇,大哥说的是谁?该是个男的吧,又是哪位故人?可接着那位丰韵的老板娘走上前来,有意扶他大哥,他大哥一转身,将她揽入怀中,手伸进了那女人衣襟,女人嘻嘻笑着,任由他大哥动作。
  扶风登时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但是他知道,那是李白的诗!
  他羡慕大哥流连于酒乡与温柔乡,可直到那一天,他亲历江湖,柳依依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疑惑,江湖又是什么?他大哥的醉生梦死在何处,他不得而知。
  一入江湖,每个人都有喝醉的理由。
  他想醉的理由又是什么?柳依依吗?斯人已逝,他不知醉了多少回。报仇?他几时报得了这个仇?打得赢药师?结局不过身死而已。
  那就这样吧,索性我便死在仇人手下,也是一个了断!
  此时的汾河码头,哪有什么人烟?扶风摇头苦笑,让他来巡夜……莫不是担心他被那药师给杀了?老马夫们早知他和药师的过节,希望他避一避而已。
  偏偏在这个时候,扶风猛地心头一紧,远方传来了怪异的马蹄声,可细听却也听不出异样,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那两匹马的蹄声乱在何处,是药师?扶风再看时,果然左边马上坐着此人!而右边……那挺拔的独眼汉子,莫不是叶香农?
  叶香农带药师来这儿做什么?难道他和天鹰堂结了盟就要杀我?
  扶风伏在岸边的沙坡头,紧张得手心冒汗。接着忽听一声呼哨,药师的马突然后蹄上翘,将他甩离鞍鞯!然后叶香农身形一闪,自马背腾空而起,两手收拢腰际,往前连续弹出数道指劲,直射向被甩飞上半空的药师!
  这招式,像极了他大哥的龙王爪……
  前方身影交替,劲风扑面,几个腾跃之后,听得连声闷哼,一个人影自半空直坠向他伏身之处。定睛看时,那一脸的狰狞和满面的血迹,令人难辨真容,但靛蓝色一头乱发,不是药师还能是谁?
  药师栽倒于地,身上血渍糊得沙地一片狼藉,他丝毫不在意身边的扶风,带着满脸怨恨之色,伸手入怀,掏出一个赭红色的瓷瓶。
  为何叶香农对药师出手?天鹰堂不是来结盟的吗!
  紧跟着狂风再起,前方人影飞掠而至,这药师还来不及打开瓶塞,胸口便已接连着了四记重手,扶风就在他身旁,听见了骇人的胸骨碎裂之音,药师如同一具脱线的人偶,在沙地上翻滚着,一直滚落汾水里去。
  扶风惊魂未定,眼前已立着一人,这人身材高瘦却似铁打的筋骨,右眼一只独目放出荧绿色凶光,像一匹狼!他看了扶风一眼,冷笑道:
  “小兄弟,没想到你在,那就对不住了。人生一世,逃不脱一个运字,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言罢,叶香农双指紧扣,扶风本能地一跃而起。只听“嘭”地一声,叶香农一道指劲打在了扶风的刀口,这一指震得扶风的刀背反撞入胸,人直摔了出去,跌在近岸碎石滩上,险些透不过气来。
  叶香农一步一步缓缓上前,他的独眼如鬼魅一般盯住扶风,那架势,简直如同阎王来现世勾命。
  扶风一肚子苦水不知该往哪儿倒,怎么会这样?先是叶香农杀药师,接着叶香农又杀他,还有什么可想的?保命要紧!一转眼,他突然瞧见药师落在岸边的瓷瓶,他见过!
  危如累卵的关口,扶风顾不上其他,拣起这瓷瓶便往嘴里灌!
  药甫一入口,扶风整个人突然暴起,但觉一腔子热流自膻中穴猛往上冲,过百会,循脊骨而下,穿腰阳关,直入尾闾!往常难以逾越的经脉阻滞尽皆冲破,忽地一体贯通,他承受不住这样突变,惟觉气血止不住地涌上来。
  步步逼近的危机已不容扶风再想,他抬手将“无缘”往身后斜举,可“病虎投崖”才使出半招,叶香农的凌厉指劲已如弩箭般杀到!
  指劲连绵不绝,打在“无缘”之上,传导至扶风经脉之间,伴随如瀑鲜血喷涌,扶风神智涣散,如同大漠一粒砂,翻腾着飞坠入汾水……
  明月早已隐入云中,那男子也隐入了寂寥夜色。
  汾水呜咽着复归平静,唯余空无一人的滩头,潮水起落,洗刷一地血污。
  ※※※
  叶香农一双手好久没沾血,今晚,他已经连杀了两人,一个还是黑道上榜高手!
  他兴奋,有一种克制不住的冲动。他快马加鞭,一路飞驰回总堂,心底那份竭力掩抑的期待正在发酵。如果将东京汴梁比作一只烤得冒油的肥羊,那么,他能吃到嘴里的,恐怕不少于一整条后腿!
  “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别人夺不走,你自己也求不来。”
  这一句话,叶香农听过一次再忘不了,话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千真万确!
  在马帮里,大哥容不得他,他知趣地离开了马帮。漂泊路上遇着戍边的官军,他便去投了军,却被送上西夏的前线。人皆曰有去无回,他叶香农回来了。
  他凭一身武艺,成了西北经略使的心腹悍将,可密遣他办的头一件大事,竟是往京城诛杀一位捕头。捕头功夫卓绝,行刺高手皆成剑下鬼,可他叶香农还是回来了,还带回了那捕头查办的巨额军饷“劫案”的全部卷宗。
  朝中有人为灭口,强令他所在部署出塞迎敌,陷入了西夏大军的埋伏圈,他叶香农照样回来了,瞎了一只眼,却救了经略使一条命。
  再后来,太原一战过后,马帮眼看着分崩离析,原先容不下他的老头领们,瞒着病重的大哥,又把他给请了回来。
  漠北马帮还是他叶香农的!
  岂止是马帮,还有西北叶家、桑家两大家族,还有军中的强援,朝中的靠山,大把的资源都握在他手心!甚至于,连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居然也回来了?
  “这个世道,从来都是赢家通吃一切!”
  他又想到另一句话,这还是不久以前,谪居杭州的某位大人捎给他的。是时候同过往的一切做个了断,他叶香农的时代从今晚起正式揭幕。
  远方夜色之下,是连片灯火的马帮驻地,今晚的杀戮激起的心中那团火再一次被点燃,他座下的骏马似也感知了主人的急切,发足疾奔向前。
  ※※※
  月亮重又钻出云层,照耀汾水之上,一片宁静祥和。
  扶风不知吐了有多少口血,也不知吞进肚里多少河水,更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周身的经脉行气,一旦触及任督二脉的连结便剧痛不已,好比一段狭窄阻滞的竹节,让粗如烧火棍的外力给硬是捅穿了。
  他昏迷时,右手仍紧握着“无缘”,他先是挣扎在水中,后来慢慢浮起在水面,忽地只觉有人撬开了他的嘴,又灌了他一口药。
  他猛醒,那人竟是药师!借着月色,他见到了药师那张不停抽搐的脸,药师的前胸恐怖地凹陷了进去。扶风心想,难道此人死到临头也要拉我垫背?他喂了我毒药?
  扶风大咳了起来,却听药师嘴唇翕张,奋力往外吐字道:
  “我死……你,回汴京,往南,仙人庄,帮我找……咳,咳!”
  扶风吃惊地听着药师说话,这人明知和我有仇,在最后一刻,却找我帮他?眼见他快不行了,扶风却一点开心不起来。人死前的请求,扶风想答应,却又不知该怎么讲好,他一犹豫,脱口而出:
  “只是,我身上没有盘缠,怎么回去……”
  药师的眼珠子弹了出来,他嘴张得老大,喉头咕咕作响,没一会儿两眼翻白,整个人慢慢沉入水中。
  仇人就这么死了,扶风仰面躺在水上,看着天上明月,心中百味杂陈。
  恰在此时,正巧有一条渔船撑过,扶风顿觉死里逃生,他伸手勾住船舷,从水里一跃而上,躺倒船头,连动都懒得动。
  柳依依,你若在,此情此境,你又作何想?
  “喂!哪来的歹人,还不给我滚下船!”
  后头一个壮实的艄公上前大骂,扶风心里烦得慌,他仍是躺着,眼皮都没抬。
  “说你呐,小子!再不滚,老子把你绑了报官……”
  接着只听扑通一声,那艄公让扶风一脚给踢飞了出去,远远落入河心。扶风抬手掀开船舱的帘子,里头是一对渔家父女,两人缩在一处吓得发抖。
  “不杀你们,我要衣服和干粮,还有,开船上岸。”
  扶风发现自己变了,他一时失神,似乎听见,水底传来了药师的诡谲的笑,那笑声好像是在对他说:
  “哎——!你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