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六十甲子
作者:嬿来      更新:2021-05-15 02:20      字数:8877
  青海乃是西海蒙古部落聚居之地,自顺义王俺答汗去世后,蒙古各部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分散的部落东向可兵指河湟,逾秦陇则可以窥关中;西向可远通西域,控扼丝绸之路;南依广袤草原,回旋余地极大;北逼甘凉,往来于河套、松山、西海之间。通贡互市的和平中也潜伏着战争的危机,明蒙关系再度紧张了起来。
  春日的暖风吹散了冬日的白雪,初夏的小雨打湿了春燕的屋檐,秋来百花明媚鲜艳,冬日大雪覆盖旷野,一梦惊醒又是新的一年。
  天地间寒来暑往,万物周而复始,时光如流水般一去不回头。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沉寂了一冬的各商号马帮再次整装出发,在祭祀的诵经声中踏上一年一度的古道征途。
  年过五旬的戴洛商已不再如年轻时那么频繁地出行,渐渐将海日古马帮的事物交给了戴启风打理。戴启风不负众望,在海日古原有的管理风格上,加大了马脚子们年终的分红鼓励,又将往年海日古走过的路线进行梳理,汇集成册后,马帮行动时便更有了章法。他带着马帮走南闯北,没过两年,声势威望大有超过了戴洛商的架势,马帮中人人称赞虎父无犬子。
  这一日,在送走三支商队之后,戴启风却犯难了。白小夕因照顾儿子戴至鸿时,不小心崴了脚。
  戴洛商和祁瑛梨得知消息赶过去时,只见白小夕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戴启风正在给她脚踝揉着治疗跌打的药酒,见二人进来,头也没抬地打了声招呼,“阿爹,娘。”
  祁瑛梨上前一看,白皙的脚踝已红肿一片,下地走路都难,心疼地看着白小夕问:“怎么会扭伤呢?”
  白小夕上齿咬着苍白的唇,双眸里眼泪花儿直转,结结巴巴的地道:“小儿顽皮,险些摔下床,我扑过去的时候,被绊了一下。”
  戴启风心疼地责备道:“你也是的,地上那么厚的长毛地毯怎么能摔坏他?自己反而崴脚,现在知道疼了吧?”话虽如此,手上的力道却更加轻柔了许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祁瑛梨每次看到平日威风八面,少言寡语的儿子如此轻柔的说话,就觉得心里不太平衡。为了白小夕能说开口说话,他可是费尽了心机逗她开心,积攒了两年的银子给白小夕在遗关镇上开了一间“杏林百草堂”的药铺“,让她在那里给人治病开药,在他的努力下,白小夕的心结终于慢慢打开来。如今虽然说话不是很利索,但也能听得全意思了。
  戴洛商在一旁的桌边坐下,问道:“小风,你还打算跟着商队去龙支城么?”“我正为难呢……”戴启风回头看着父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祁瑛梨好整以暇地双手抱在胸前,斜睨着戴洛商。
  白小夕轻声跟戴启风道:“你去吧,我没事。”她不忍他为难。
  “还说没事?都肿的跟馒头一样了。”戴启风瞪着她指着红肿的脚踝道。
  戴洛商见时机成熟,便笑道:“既然马帮都已经准备好了,不去太可惜了。这次我跟着去吧,你在家好好照顾小夕。”
  祁瑛梨斜睨着戴洛商笑道:“我早知你想出门呢,这回可逮着机会了。好在龙支城离得也不远,一个多月便能返回。你去可以。但必须在你生日之前回来才行。”
  戴洛商自从退居二线后,日常便与祁瑛梨在安兆酒坊中尝试研制竞品,一有机会便想带商队出门走走。见祁瑛梨答应了,他便欣然应允。
  ——送走戴洛商后,祁瑛梨便替戴启风哄着小儿子戴奕临,偶尔便去安兆酒楼中找莎琳娜说笑一番,再找戴洛欣继续在安兆酒坊中研制新的酒品。
  这日傍晚,从安兆酒坊回到府中的祁瑛梨和朵海,刚下马车,便有一个家丁走上前来递给祁瑛梨一封书信道:“夫人,大少爷的书信。”
  祁瑛梨脸上顿时笑容绽开,忙接过来,边快步往屋内走边跟朵海道:“自从启云升任兵部左侍郎后便公务缠身,回乡休假的时间一拖再拖,不知道这次是否说要回来了。我实在是太想念我的小孙孙们了。”
  戴启云聪敏机慧,在京中如鱼得水,因幼时在拓斯的教导下熟读兵书,如今已升迁至兵部右侍郎。又因他出身西宁卫,熟知青海概略,给兵部尚书郑洛提供了不少安定西北的良策。沈纤纤在跟随戴启云来到京城后第二年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戴奕非,隔年又生下女儿取名戴奕晴,一家人生活美满。
  “小姐,小奕雪和小奕临,也是你的小孙孙啊。”朵海含笑跟在她身后故意开玩笑。她身穿一套浅绿色的朴素长衫,脖子上挂着一串清润的玛瑙佛珠,乌发全部梳起挽着简单平常妇人所用发型,通身的散发着平和的气息。
  祁瑛梨上前推开房门,轻哼一声道:“还好小风这两个孩子给我们带来了天伦之乐,不然只有我和陵至面对面的人生可真是了无生趣了。现在我才明白,当年阿爹和娘在世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三个孩子去了。”
  朵海见她言语流露伤感,忙打岔道:“小姐,我把灯芯挑的亮些,快看看大少爷信里说些什么。”
  祁瑛梨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放到烛光之下,轻轻念了起来:“爹,娘,见字如唔。如今西海蒙古各部蠢蠢欲动,鞑靼火落赤举兵侵袭攻陷洮州,北部宁夏一带哱拜野心勃勃,拥兵雄踞一方,危机四伏。孩儿将随郑大人平定西北之乱世,回乡之事或将后延,妻儿在京师一切安泰,万勿挂心。今年自春以来,西北少雨,必有大旱,加之战火四起,流民四散而逃,亦请告知于父兄,暂勿往东南、东北之地出行,务必小心谨慎。不孝儿启云,敬扣金安。”
  她读完便将信仍在一边,“哼,又不回来了。”
  朵海将备好的一盏清茶递到她手中,笑道:“有这书信,倒是可以让安然小姐和裴洛姑爷打消再出远门的心思了。”自从戴安然和裴洛成亲后,便隔三差五地往中原去游山玩水,倒也确实绘制了许多不同的风土人情,山水风景回来。
  这时,戴启风扶着白小夕走了进来,“娘,海姨,你回来了。”
  祁瑛梨含笑看向白小夕,问:“脚好些了么?”
  白小夕轻柔地笑道:“恩,好多了。”
  “孩子们刚吃完,让奶娘看着,我们过来看看您。”戴启风笑道。
  朵海忙倒了两杯新茶放在了桌上。这戴启风自从与白小夕成婚后戾气大收,两年后生下了女儿戴奕雪,如今刚又有了儿子小奕临。这些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都已为人夫,为人父了。
  祁瑛梨等戴启风照顾着白小夕坐好后将手中书信向前一推,道:“你哥哥的书信,也看一下吧。”
  戴启风拿过读后,英俊双眸微敛,沉声道:“近来遗关镇,确实涌进来不少的流民。可见局势越发动荡了。可惜,哥哥的信来的晚了些,如果再早一些就好了。海日古马帮大队都往拉萨、大理和川南而去,唯有一支是往东去龙支城的。”
  白小夕急问,“那,阿爹会不会有危险呢?”
  “这……”戴启风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众人顿时陷入沉思,片刻后,祁瑛梨微笑着安慰众人道:“放心吧,你阿爹可是个经验丰富的大马锅头。再说,龙支城又不远,再有几天也就回来了。”
  送走完儿子和儿媳后,祁瑛梨一晚上辗转难眠,第二天起来便带着朵海去寺里敬了平安香。
  ——戴洛商生辰这一天,海日古探路的马脚子先行回到了遗关镇,告知祁瑛梨预计当晚马帮就会回来。一路上虽然也遇到了些流寇,但好在马帮武师训练有素,没几下便将那些流寇打散了。
  祁瑛梨悬了几日的心总算踏实了下来,便积极地便命人开始布置会客堂。戴安然和裴洛一早便回府来帮忙,到了下午时,莎琳娜和李长文带着阿古拉,彦照和戴洛欣带着儿子彦长路都聚到了戴府中,等着给戴洛商过生辰。大伙儿虽然都在一个镇子上,可粗粗算来都有好一阵没聚过了,今日一聚反而更觉亲切了许多。
  傍晚时分,商队未回时,祁瑛梨又派人去问那回来报信的马脚子,得到的答案和早晨还是一样。可直到万家灯火起时,还是不见商队的踪迹,祁瑛梨便有些心焦了。
  祁瑛梨站在大门外焦急地望着远处,朵海、戴启风、裴洛和彦照不放心地陪在她身边。
  戴启风望着天上一处弯弯的月牙,上前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劝道:“夜深露重,娘,您回去等吧。”
  彦照上前轻声劝道:“是啊,嫂子,你回去等吧。我们在这里替你看着。”他也为戴洛商着急,话虽这么说着,可脸上却没有一点儿表情。
  “没事,我再等会儿。探子说晚上能到,应该快了。”祁瑛梨头也不回地回答,态度异常坚定。
  裴洛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屋内,一会儿便换了戴安然拿着一件披风走了上来,“娘,把披风披上吧,小心着凉。”她说着,没等祁瑛梨答话,便兀自给她披上了披风。
  朵海静静地站在祁瑛梨一旁,默默地念着佛经。
  又过了不直多久,只见远处隐隐绰绰的闪烁着火光。
  “娘,快看!”戴启风眼睛一亮,欣喜地喊道。
  众人一起向前方望去,果然,那一簇簇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彦照反手从身边家丁手中抢过火把,跑上前几步,定睛望了望,欣喜地喊道:“像!像他们,像他们!”他说完便又向前跑了几十步,摇晃着火把高声喊起来:“前面是海日古马帮的吗?前面是海日古马帮的吗?”
  彦照一连喊了五六声,只见对方也摇起了火把,呼喊声远远地传来,“噢——我们是海日古马帮的!”
  祁瑛梨等人听到喊声,欣喜异常,一刻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可是,当戴洛商的商队走近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整个马帮狼狈不堪,垂头丧气,几十号人几乎人人都带伤挂彩,骡子身上的货品也丢失了一大半,甚至还有一些划破口袋的货品没有丢。
  戴洛商脸色铁青地从人群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借着火光,众人才看清他头上包扎着一圈厚厚的麻布,身上的衣服破烂带着血迹。祁瑛梨顿时吓得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好在戴安然扶得快才不至于受伤。
  彦照和戴启风上前将戴洛商扶好:“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祁瑛梨上前扶着戴洛商冲戴启风道:“你先处理马帮的事。我扶你父亲先回去再说。”
  戴启风点头放开戴洛商,转而去安慰自己的商队。
  彦照和祁瑛梨等人将戴洛商扶回到会客堂,莎琳娜、戴洛欣等人见状都吓坏了,忙找药的找药,找水的找水,拿抹布的拿抹布。
  戴洛欣看到后头跟进来的乎南五身上也挂了彩,便叫拿药的人再多拿些给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乎南五上前两步,道:“夫人,从乐都到遗关镇的路上到处都是流民,我们打听了,他们大多是外乡人,躲避战火,逃难来的。而且,今年大旱,很多地方的青稞都枯死了,当地的农民们几乎颗粒无收,那些流民们就躲在管道的两侧,等着抢劫过往商队。”
  乎南五接过阿古拉递上来的水喝了一口,继续说:“我们在离遗关镇不远的地方被流民们围起来的。当家的,当家的给了难民吃的,但他们早就饿疯了,围上来就抢。我们避之不及,便……便……”
  祁瑛梨忍不住轻叹道:“唉,货品丢了就丢了,好在你们都没大事。”她说完转而对戴洛商将戴启云书信中所言的叮嘱告诉了他,并命令他近段时间不准再出远门。莎琳娜等人也都纷纷表示赞同。
  戴洛商知道让她担惊受怕,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微笑着安慰她道:“放心吧,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去哪儿。”话音落后,他又忍不住轻叹道:“唉,亲眼所见难免疾苦后,才知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更大危机是,等到饿殍遍野之时,瘟疫变回肆虐而来,等到那个时候,我们遗关镇只怕……”
  “启云既已说兵部已派兵前来平定战乱,想必很快就能平定下去的。唉,希望这战乱能早些结束吧。”莎琳娜将洗干净的抹布递给祁瑛梨,叹道。
  祁瑛梨目光沉定地看着戴洛商的伤口,再想到当年戴启风感染瘟疫的事,心中有个想法渐渐成形,目光扫过所有人,向众人提议道:“不如,我们开个粥厂,赈济灾民吧。”
  众人闻言齐齐向她看去。
  莎琳娜微微思忖了一下,欣然附和:“地点就定在安兆酒楼吧。无论是厨师还是锅碗都齐全。”
  “我也可以帮忙。”阿古拉笑着上前一步道。
  白小夕走上前来,拉着祁瑛梨的手道:“娘,我也可以。我可以在安兆酒楼旁边支个摊子,若是有病的我就给他们看病,开方子,从杏林百草堂中去拿药。再开两剂防风寒、防暑热的药,把草药带到安兆酒楼去熬了,分给若是预防的,把杏林百草堂的草药拿出来,再在安兆酒楼去熬好了,分给”
  李长文点头称赞道:“这个主意不错,学堂下课后,我就带着年纪大点儿的孩子去安兆酒楼帮忙。”
  戴洛欣拉着彦照笑道:“这样积德行善的事,怎么能少了我们呢,我们也加入。”
  祁瑛梨目光坚定地闪烁发着光,最后看向戴洛商等待着他的意见。
  戴洛商看着她,目光又在众人跃跃欲试的脸上扫过,淡然笑道:“你们已经全部加入了,我也只好支持了。明天我也会去说服其它商号的人,能拿出库中粮米、茶叶,去赈济灾民。”
  众人说干就干,晚上吃过饭后,回到家中便各自收拾准备。第二天一早,祁瑛梨便带着家中女眷在安兆酒楼外搭起了赈济灾民“粥”棚和“义诊”的药棚。
  遗关镇上的乡邻们纷纷翘首观看,指手画脚,流民们起初有些胆怯,当那些胆大的流民领着热腾腾的粥喝进肚子里时,再也没有顾虑,呼啦啦地一哄而上。彦照和戴启风带着人维持着秩序,不出片刻,便排起了长队。
  戴洛商在遗关镇乃至西宁卫奔走相告,告诉大小官员和乡绅们战争的残酷和流民的危害。只可惜,他的呼声在战争和利益面前实在是太单薄了。无奈,最后只能修书两封,一封递到李照源手中,另一封递到了戴启云手中。
  万历十八年,时任兵部尚书郑洛受旨西征,施以“其人将出,出必复人”、“分别逆顺,声东击西”之战术,相继夺得镇羌(今甘肃固原)、水泉(今甘肃永昌)、莽刺(今青海西宁一带)、湟中(今青海东北部)等地,败敌10余万。戴启云跟随其左右,立下了赫赫战功。然而回京后,便遇同朝张栋、徐琰等人诬告郑洛“侮报功绩,欺骗朝廷”,要治其误国之罪。郑洛一气之下告病回乡。就在戴启云因郑洛受牵连遭言官弹劾之时,蒙古人哱拜因与巡抚党馨积怨甚深,便杀了党馨扯旗反叛,企图占据宁夏称王,建立割据政权。戴启云再次请命,跟随新任兵部尚书叶梦熊前往宁夏剿匪平乱,再次立功。于此,他在兵部的地位再无人能撼动。
  湟中三捷虽然以胜告终,可百姓们却依然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时年,李照源在家中病逝,戴洛商与祁瑛梨二人前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没过多久,便传来李明泽嚣张跋扈,祸害乡邻,没过多久就传来他将李家的财产挥霍殆尽。祁瑛梨不忍大姐祁如襄每日以泪洗面,便将李照源生前将兆远商号大部分财产托自己代为管理之事告知了姐姐。祁如襄悔不当初,终和祁瑛梨和好。
  尝尽贫穷苦头的李明泽,总算能安安心心地跟着戴启风跑马帮,争取早日能将兆远商号再次发扬光大。
  ——上了年纪的戴洛商和祁瑛梨,已渐渐远离了马帮生意,安安心心的经营着在安兆酒坊,不断地尝试着新的方法让酒更好喝。逢年过节,安兆酒坊的青稞酒便供不应求。
  一次冬日大雪后,祁瑛梨坐着马车给戴洛商送棉披风,不料雪天路滑,马车翻进了矮沟,朵海卸了马车,将受伤的祁瑛梨扶上马背,拼了命才将她带回府里。自那以后,祁瑛梨的病总是反反复复,不见好转。
  戴启云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上书递本后,带着沈纤纤和一双儿女赶回了遗关镇。
  春暖花开后,祁瑛梨的情况略微好了起来,白小夕想尽了各种方法给她治疗。这一日,沙枣树终于开花了,祁瑛梨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还吃了很多饭。儿孙们见了都很开心。
  可白小夕一把脉后,便知这是回光返照,她走出屋外,悄悄告诉了戴洛商。
  戴洛商含泪遣走了所有儿孙,整个屋子里便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院子里,那年栽的沙枣树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朵,散发出清甜醉人的香气。
  祁瑛梨依偎在戴洛商的怀中,如今他们的容貌都已不再年轻,可年轻时候的事,却一点点的清晰了起来,“你说我喜欢吃桔子,你就从西宁卫买了两棵桔子树回来。难道你不知道南橘北枳的故事么?”
  戴洛商轻轻握着他的手,背靠着墙望着窗外,温柔地笑道:“知道,呵呵,怎么不知道。”他顿了顿,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惹她难过,“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早已经忘了。就想着如果能让你吃到喜欢的东西,就行了。”
  祁瑛梨用手指轻轻捻娑着他已长了斑点的手,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道:“如果不是那个……那个回部女子让你知道我爱你,你这个傻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
  “是啊。多亏了她,不然,我会后悔一生的。”戴洛商微微笑着,附和着她的话。
  “陵至,我从未后悔嫁给你。”祁瑛梨声音轻微地呵呵笑着,她想安慰戴洛商,却
  “恩。”戴洛商满是泪水的脸上是欣慰的笑容,他沉默地点点头。
  “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不要难为自己,我们总有一天还会见面的。”
  戴洛商痛苦地望着天外,他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他得让她走的安心,“恩,我会的。”
  “陵至,你看,花开了……”
  戴洛商心中疼痛万分,哽咽着泪如雨下。
  祁瑛梨目光迷离地望着窗外的春光,淡淡地笑着,喃喃地念:“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话音落时,整个人的身体一松,便去了。
  ——按照大明律法,凡朝廷官员家中父母亡故者,需上书奏明朝廷,回乡丁忧三年。戴启云直接在遗关镇陪着父亲住了三年,期满后,便带着妻儿依依不舍地回京复职。
  湟中三捷之后,神宗皇帝似乎又与当年世宗皇帝在位时那般相似,沉迷玄术不再上朝,大小事务全交给内阁首辅们处政议政。临行前,戴洛商百般叮嘱:如今文臣多贪婪,武将多怕死。启云身为朝廷命官,日子只怕也不好过。我只盼着你能知道明哲保身,只做力所能及之事,不去参与那些党争之事,能有个好结局便可。
  戴启云虽想反问他为何与当初教导他时的豪言壮语完全不同,可转念一想,也许这便是亲情吧。
  时年,辽东、东南沿海各地战火不断,朝廷派户部官员亲自来到碾伯军马司,提出要用粮草换军马。戴启风作为海日古马帮的大马锅头,军马司的人找上门来要和海日古马帮合作,经过一番商谈后,双方达成了一致。军马司将于等价值数的粮草与海日古马帮换取青海骢、藏马和滇马等。
  戴洛商早年因昆仑山征玉受制于朝廷,因此给海日古马帮立下了规矩,后世子孙绝不与朝廷合作。可戴启风却公然破坏这一规矩,终于惹恼了戴洛商,连马帮出行前的祭祀活动都没有去参加。
  可是,当戴启风将换来的粮草运往灾区时,戴洛商才彻底明白,这是戴启风ewing了协助戴启云安定西北局势的合作。
  自那以后,戴洛商便再也没有去过问海日古商队的事,因为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而他也已经老了。
  ——
  戴洛商六十岁这一年时,儿女们想给他过寿,可他却说还想为祁瑛梨守丧一年,众人理解他的心情,便没有强求。到了他六十一岁这一年,正是最合适的时候,戴洛商拗不过儿女的要求,便同意了。
  六十一个甲子,人生里一个圈是转圆了。
  独自一人住在和祁瑛梨生活了几十年的院子里,侍弄院中花草,偶尔会和朵海品茗讲讲佛经,屋檐下的日子过的太太平平。
  如今,他已是整个西宁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第一大商贾了,并且家拥中有当地最大的海日古马帮和安兆酿酒坊,护院家丁更是庞大,两个儿子一个是京城显贵,一个是经商奇才,孙子们也都有各自的生活,唯独他,身体已大不如前,早年走茶马古道所留下的积习如今都一一找上门来。
  戴洛商生日这一天,天空格外的透亮,蔚蓝的如同青海湖的湖水一般,夏日的阳光从不规则的窗棱中透射下来,地上印满了斑斓的粼粼光斑。
  “阿爹,今寿星老是要穿新衣服的。我给您换上。”白小夕和沈纤纤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崭新的长袍和礼帽,笑盈盈地哄着父亲。如今这上了年纪的老头,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哎呀,我现在穿的就挺好的吗。”戴洛商边嘀咕着,乖乖地任由儿媳妇们将新衣套在了身上。
  戴奕非、戴奕晴、戴奕雪和戴奕临四个孙儿孙女围着他,将好看的礼帽带好,说说笑笑的。
  这时,彦照、戴洛欣、李长文、勒其赫哲还有阿古拉等都纷纷带着寿面、寿桃、寿酒前来贺寿。戴安然和裴洛还给老寿星带了寿幛,衣料,鞋帽等。
  院子中央有一架用松蓬搭成的篝火堆。时辰到时,戴启风和戴启云便拿着火把在院中点燃了松蓬。等火烧起来的时候,戴启风抓了把提前备好的青盐往在火里一撒,只听那松木柈子好像被拉开了筋骨一般噼里啪啦作响,火苗燃烧的越发旺盛起来。
  彦照和李长文拿着一块红绸布斜搭在了戴洛商的肩上,往另一侧下方系住,仿佛带了一块绶带一般。
  换了新衣收拾打扮一新的戴洛商,一扫颓丧之气,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戴启云扶着戴洛商,含笑道:“阿爹,该去祠堂祭祖了。”
  “恩恩,好。”戴洛商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笑道。
  戴启风和戴安然跟在戴洛商身后,接下来的亲眷则跟在戴启风和戴安然身后。
  进入祠堂后,戴洛商领头先给先给祖先和父母牌位磕头行礼,以感谢父母养育之恩,众人跟在身后依样跪拜。
  戴启云含笑道:“阿爹,我前几年去应天府时。路过了珠玑巷,那里早已变了样子,不过,总算了却了祖上的心愿。”
  祭祀完毕后,戴启云和戴启风扶着戴洛商回到了正屋内,炕上的桌柜上已点燃了寿灯,一共是108盏,象征着八福长寿。
  戴安然拿起一支香点燃,递给戴洛商笑道:“阿爹,你瞧,这些灯多好看呀。”她说着示意着中间那盏最大的铜灯道:“阿爹,这盏大的铜灯叫本命灯。必须得是寿星您本人亲自点燃才行。”
  她笑着将香递到了戴洛商手里,戴洛商将香放在手掌中双手合适,心中默默祈祷着,然后才将那盏大铜灯点燃。
  寿灯燃气,火烛摇曳,灯花爆响,儿孙们纷纷上炕,围坐在一起,欢欢喜喜地陪寿星吃这顿丰盛的长寿宴。
  酒席上,由彦照开了个头敬酒,接下来便是戴启云和戴启风、戴安然等儿女依次给寿星敬酒。人们双手端着酒杯,说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吉祥话。
  戴洛商微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微风轻轻吹拂着……
  他笑着看着儿孙们、家丁们围绕着篝火跳着安昭舞,那些欢乐的笑脸可真是好看呀。
  ——阿梨,如今膝下儿孙满堂,欢颜笑语,一切都好,可是你却不在……
  巴尔古终忘不了那个曾经心上的姑娘,把魂魄留在了丽江。
  勒其赫哲今天跟我说,他死后要把他的骨灰送回了察哈尔蒙古,我刚开始答应了,可是我又觉得怕我办不到,就把他的事转交给了小风。
  咱们的孩子如今已正值盛年,孙儿们也已经长大了。
  你看,他们都有伴儿。可我却没有了,
  你走以后,这几年年,可真是不好过啊!
  阿梨……我想你了……
  ——“城门城门鸡蛋糕,
  三个绿豆糕,
  骑花马,带把刀,
  城门底下走一遭……
  城门城门鸡蛋糕,
  三十绿豆糕。
  骑花马,坐轿轿,
  走进城门砍一刀……
  戴洛商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小院里是他的小孙孙、小孙女儿们奔跑嬉闹着,嬉笑唱着这首儿歌。院又是一年的夏天,仿佛每一年的夏天,每一次的夏天都会有无数的好事情发生,院儿里的沙枣树又开花儿了,这几年它们开得格外旺盛,那金黄色的小花带着清甜的香味,吸引着蜂蝶围着它转来转去,再过几个月就会结满沙甜的小果子了。
  “陵至,原来你也有被骗的时候,这就棵沙枣树嘛,还偏要说是桔子树。”
  戴洛商忽然一个激灵,望着沙枣树下,那个身姿蹁跹的女子,正巧笑倩兮地站在树下望着他。
  他微笑地闭上了眼睛,是阳光正好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