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熊火石炉随烟逝
作者:萧雨归来      更新:2021-06-23 16:13      字数:3076
  倪勇爷爷淌着似乎永远无法流尽的眼泪往炉膛里填着木块。众人各归各位,一夜的好觉被打扰,有的蒙头接着睡,有的趴着睁眼儿看地上尸体,有的干脆起来喝口烧酒。穆仁杰睡意全无,琢磨着倪勇是被谁无端害死。
  颜良往锅中添着凉水。不时朝倪勇冻得更加煞白的脸瞧上一瞧,只觉得多看一眼是一眼,把他少年模样深深刻在记忆里,一辈子也不许自己轻易忘却。
  倪勇尸体热屋子里缓到天明,还是有些僵硬。穆仁杰骂骂咧咧催促众人起来,要众人随他一起到外面查看,要顺着脚印寻找纵凶之人。
  众人懒洋洋随了穆仁杰来到屋子后面,朗朗青天之下,雪地上哪里见得到一只脚印!
  穆仁杰百思不得其解,道:“昨夜雪后无风,怎地这雪地上一片脚印也不见?”
  黑三道:“我还猜测是虎狼干的好事,可这里别说人的脚印,就是猛兽的蹄印也无,难不成是那些鬼魂干的?”
  众人平日尽烧尸体,如今听他这样说,均觉浑身一凛,头发竖起,仿佛平日所烧尸体鬼魂就在自己身旁,顿时自己吓自己,都是出了一身冷汗。
  穆仁杰见众人个个表情不自然,虽也觉毛骨悚然,终以大局为重,免得因黑三一番话涣散人心,大声叫道:“胡扯八道,世上哪有尸魂?谁再胡言乱语,老子一刀结果了他!”
  众人惴惴不安,都望着远处,远处白雪皑皑,随地势而展,便是连个鸟爪印儿也没有。
  屋子里面,倪勇爷爷剥着倪勇衣裳,对颜良说道:“不能等小勇身子完全缓过来了,那帮子人与我非亲非故,搁置时间久了,他们难免会嫌弃。”
  颜良道:“水已烧开,咱俩把他身体擦干净,您是打算怎么办?”
  倪勇爷爷叹气,道:“天寒地冻,想要土葬谈何容易,好歹跟他们求个情,一把火把他烧了吧。”
  颜良心头又是一痛,想着倪勇终究不能逃过火烧,禁不住珠泪涟涟。
  倪勇身体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白皮肤包着那一把骨头。两人各拿一条毛巾,沾湿了水,给他轻轻擦洗。
  只听倪勇爷爷“咦”的一声,随后指着倪勇肩窝处,道:“怎么有个黑手印?我怎么擦也擦不掉?”
  颜良给倪勇擦腿,并未留意他上身,听倪勇爷爷诧异惊呼,忙上前看,这一看只觉心跳加速,心中突兀不已。
  朝倪勇身上黑手印按去,只觉肩骨塌陷,隐隐能触摸到支棱碎骨。颜良大惊,心道:“这岂不是和颜家村惨事如出一辙,肩骨塌陷,脚踝刺穿。”
  颜良眉头一皱,道:“爷爷,您们平时都烧的是什么人?”
  倪勇爷爷道:“我怎么知道,看他们衣着,可能有牧人,可能有士兵,也可能有囚犯。”
  颜良道:“这些人都是谁让送过来的?”
  倪勇爷爷道:“应该是耶律丞相。”
  颜良眼珠子瞪得老大,心中实在是恨得不行,心想:“珠儿啊,珠儿,你编织的好谎言,什么‘西域’,什么‘碎骨手’,原来都是在替你父亲摆脱嫌疑。”
  正在这时众人回来,一进屋子,有人便吵嚷肚子饿了,有人嫌地上都是水渍。
  倪勇爷爷慌慌张张道:“马上就弄好了,弄好了我马上给你们做饭。”压低声音嘱咐颜良,道:“随便擦擦就行了,他们可都不乐意了。”
  颜良朝那些人怒目而视。
  好歹擦洗完,倪勇爷爷和颜良一起给倪勇穿上衣服,抬到门旮旯那儿。
  倪勇爷爷忙着张罗早饭,不过是煮粥热饼,单另给穆仁杰炖了猪骨汤。
  他将一碗猪骨汤毕恭毕敬端给穆仁杰,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穆……穆小哥……我求你个事。”
  穆仁杰将碗放下,道:“倪叔叔求我什么事?”
  倪勇爷爷道:“我想求你把小勇烧了。”
  穆仁杰皱眉头,道:“昨儿一场雪,掩埋了木块不说,那些大树也潮湿湿地,不好点燃……”
  倪勇爷爷道:“好歹想个法子吧,在屋里搁着,总也不是那么回事。”
  穆仁杰道:“待我先喝完骨汤再说。”
  倪勇爷爷唉声叹气去门旮旯那儿蹲着。
  颜良走过去,陪他一起,看着倪勇。
  倪勇爷爷苦瓜着脸说:“小灯,我瞧穆仁杰的意思,是不打算帮忙了,难不成我家小勇就得扔得远远地,任那雪埋风化?”
  颜良道:“爷爷您别着急,我去求他!”
  穆仁杰喝着骨汤,心中盘算着雪地寒冷,树木潮湿,石窟里面定是积满白雪,劳师动众去烧一个孩子,实在不值得。这样一个不明不白死去的孩子,不如扔到褐马山上去,最好狼叼走吃了骨肉。
  他打着如意算盘,寻思喝完骨汤就跟倪老头说,便是他苦苦哀求,也绝不心慈口软。
  正琢磨着,冷不防颜良手里捧着水杯凑了过来。
  “穆爷!”
  穆仁杰几疑听错,道:“小灯,你唤我什么?”
  颜良怯生生道:“爷!”
  穆仁杰“嘿嘿”大笑,心中实乃受用,伸手掐他脸颊,道:“乖,你啥时头脑开窍,这般懂事起来?”
  颜良心里一阵恶心,心想你年纪大不了我父母几岁,偏爱人家称你为“爷”,简直是恬不知耻。然而,此刻有求于他,不得不低三下四。
  颜良递过水杯,道:“穆爷,骨汤油腻,您老喝完骨汤,再喝杯清水,润润肠子。”
  穆仁杰道:“好好好!”
  颜良道:“穆爷,倪爷爷在那里伤心难过呢,您看……”
  穆仁杰道:“依你看如何处理小勇?”
  颜良道:“我听大人常讲入土为安,这时节哪里能够做到,退而求其次,不若火葬。”
  穆仁杰道:“若无昨儿一场雪,火葬也未尝不可……”
  颜良道:“我虽与他接触时间不长,然他待我甚好,如同哥哥一般,处处照顾,他若不能火葬,我如何还他照顾之情。”说时泪眼朦胧,“他也常呼您‘穆爷’,每常对我念及说穆爷最是仁慈心善,叫我好好伺候穆爷,一生自得好处。”
  穆仁杰道:“他真这么说?”
  颜良道:“是啊。他如今就在那里,想必到了阴曹地府也如生前念着穆爷您的好处。”
  穆仁杰蓦然觉得身上一冷,道:“我若不好好葬他,他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埋怨于我。”
  颜良道:“穆爷最是明白事理,一个人对你好,反过来你也会对他好。你若好生葬他,他地下有知,自然叫你睡得安稳。”
  穆仁杰道:“我怎么被你说的头皮发麻,好像他已然成鬼,我若不好好发送他,就会夜不能寐。”
  颜良道:“您若不愿意,谁也无法勉强。是小灯念他幼小,倪爷爷又年纪老大,一老一小从此依靠不了,好歹烧些骨灰,给倪爷爷留存,每常看起,自是如若生前。”
  穆仁杰道:“想不到你如此重情重义,我若是再不答允,倒显得我这个人有多么地冷酷无情。罢了,你这般楚楚可怜求我,我这人是硬的不吃,软的可爱享受,只要你日后总如今日这般尊我敬我,爷爷就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愿。”
  颜良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他朝着穆仁杰深鞠一躬,道:“穆爷,小灯替他朝您道谢。”
  一场大雪,石头焚炉中积了厚雪。颜良跳进里面,双手往外送雪,只一小会儿,两只小手已是冰得又冷又麻。
  雪后寒冷,石头焚炉外面有人跺脚道:“小灯,快些刨雪,俺们可快被冻僵了,变成僵尸会吃掉你的。”
  颜良手指逐渐麻木,依然一捧捧地朝外扔雪。
  倪勇爷爷外面瞅着心疼,道:“小灯,要不你出来,我到里面去。”
  颜良道:“倪爷爷,我替他做事,一点也不觉得苦累。”
  待颜良跳出石头焚炉,一双手已无法伸展。倪勇爷爷一双热手紧紧将他两只小手包裹在里面,道:“我的手一直贴着肚皮给你暖着,你感觉手儿不是那么凉了吧?”
  颜良道:“缓上一缓,就没事了。”
  又过一会儿,石炉中火焰升腾,两个壮汉抬着倪勇尸体搁置在石炉之上,火舌迅速撩衣噬肉,“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颜良与倪勇爷爷远远看着,黑烟升空,尸身“嘭”地一声,落进洞窟中,一片火花四处飞溅。
  “小勇!”
  倪勇爷爷跑到近前,朝里探望,火包裹着一具烧焦的尸体,如同一段烧的焦黑的枯木。
  “哎呀呀……”
  倪勇爷爷连声嗟叹。颜良恐他一时想不开,忙上前搀扶他躲远。
  黑烟渐小,火头亦奄奄一息,石炉周壁依旧火烫。
  穆仁杰道:“若等火儿凉透,可早着呢,咱们大家伙回去,谁爱拾他骨灰晚间再来便是。”
  众人相互推搡,一个说:“倪勇给你过枣儿吃,你拾他骨灰泡茶喝。”一个说:“倪勇没少管你叫叔,你应该拾他骨灰,每日里朝着骨灰叫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