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历练之后
作者:天堂白鸽      更新:2021-08-20 12:01      字数:6086
  “天音血脉”的装甲颜色褪成原本的铁灰色,损坏的右臂处露出一个大窟窿,电气系统不断冒着火光。周围尽是挥散不去的黑烟袅袅升起。迟明朗颓然坐在驾驶座上。
  ——你很寂寞吧?
  无意间,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那么,要怎么样分出胜负?到哪里才算结束?
  迟明朗抱着双膝蜷缩起来。
  赵义莫西亚——这个人称“同盟首领”的男子,在迟明朗他的面前突然出现后,旋即逝去。
  杀了他的人,就是迟明朗。
  膝头微微抖了起来。受不了这种感觉,迟明朗不禁把脸埋在膝间。
  迟明朗根本不想杀他的。只是为了在危急关头下活下来,他才不得不出手。可是,真的只能这样吗?赵义莫西亚教导迟明朗的战斗理念,要结束战争,只有杀光敌人吗?可是——敌人也不会乖乖的等着迟明朗。难道就这么互相残杀,让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最后残存的一方就是胜利吗……?
  ——消灭了所有的敌人……是吗?
  哭了又哭,原以为泪水早已枯涸,紧闭的眼睑却又渗出新的泪水。
  “可是……可是……!我不能不战斗啊——要是不打倒他……反倒会……!”
  迟明朗痛哭地喃喃着。这时,舱门响起用手拍打的声音。
  “迟明朗,迟明朗!你还好吗?”
  那是曦禾着急的喊叫声。她是担心自己吧。迟明朗抹走脸上的泪痕,从里面打开了舱门。
  曦禾的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搂住迟明朗的肩膀,“明朗,你没事吧?回应我一下好吗?”
  “嗯……我没事。”迟明朗沉声说道。
  曦禾松了一口气,眼里挤出泪水,笑道:“太好了!我还以为……。”
  看着曦禾这般失态,迟明朗任由她搂着自己。本来早已决定不再迷惘的。小蕾丝汀的父亲、艾琳娜的眼泪、在眼前燃烧的航天飞机——它们紧紧揪着迟明朗的胸口,敦促着他。若是真心想要守护,就不该存在一丝犹豫——是的,他本早就彻悟的……现在却又一次陷进迷茫。
  对着敌人应该犹豫还是不应该犹豫?但是赵义莫西亚告诉他的答案是不应该犹豫,当机立断,稍有差迟就会断送更多人的性命。所以,就要杀死一切与自己敌对的人吗?就像刚才这个男人——赵义莫西亚,即使他一点也不可恨。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对手,以及……自己的幼年挚友——单于瑾。
  可是,他却遇见了那个人。赵义莫西亚那鲜明抢眼的个性和身影,至今仍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而他的话,又让迟明朗陷入了迷思。
  等待在战争尽头的,真的就只有这种结局吗……?
  迟明朗不如不觉地愈发弓起背,缩紧身子,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迟明朗连忙站来,逃也似的往“天音”的方向走去,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后面叫住他。
  “怎么?你终于肯出来透气啦?”
  脚步声大剌剌的走近,曦禾也过来站在“天音”的巨型脚边,探了探迟明朗的脸。傍风将她那头金发吹上迟明朗的肩头。
  “我还以为你要将自己禁闭在那架鬼东西的驾驶舱里呢!”
  “才不呢,我没那么脆弱。”
  现在他的心情比之前好多了,不过心底还会时不时涌出那股压抑感。
  迟明朗和曦禾站在一起,靠着“天音”的大脚钢板。
  “你好多地方——实在太奇怪了。”
  这时的曦禾口气又像以往那样随便了。迟明朗“咦?”了一声看着她的脸,她略有不快的继续说。
  “之前还那么了不起的教训人,现在却被人削去了右臂……”
  “这东西还没有能量了,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啊?就靠这双腿吗?”
  听她这么一说,迟明朗才想起来。“天音血脉”的能量耗光了。不过他已经提早输入了那个程序——dgp修复系统,它能自行接收太阳能转化成能供给机甲使用的能源。这是“血脉”机甲特有的功能。面对这种紧急情况,迟明朗正好启动这项程序。
  “放心吧,我在给它编码充能,再过两个小时就能进入飞行程序。”
  他们等了两个小时,“天音”的基本功能都能够使用,只是金属强化装甲耗能太高,迟明朗没有敢将它开启,再说又不是进入战斗状态,这个装置还是留着吧。
  “还好你没有被杀死,不然我还得将你埋葬了。”曦禾说起风凉话。
  “啊……抱歉。”
  想起当时的自己,迟明朗剎时心意动摇。那时自己的心中矛盾频繁。为了保护自己,他不在乎杀掉任何人。相较之下,那份坚决应该也没有一丝迷惘或苦恼才是,但此刻回想起那种任由杀伐主宰心灵的感觉,他却几乎要发抖。
  自从“科达城”的平稳生活毁于一旦、将他卷进战场以来,迟明朗觉得自己越变越多了。他有些害怕。
  “哼,算了啦。”
  曦禾倒是坦率地接受了迟明朗的道歉,直视着他。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是个新生人呢?”
  “咦?”
  你这么说,我也不——看见迟明朗一时呆住,曦禾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话也是莫名奇妙。
  “呃——我是说,你是个新生人,怎么会在亚斯丁联合军阵营里呢?”
  迟明朗苦笑了。真的,这个少女率直到近乎失礼。但他并不觉得不愉快。
  “……果然后怪哦?人家常这样说——”
  “与其说怪……也不是怪啦。”
  曦禾好像也不懂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了,她思索着用词。
  “不过,现在就是新生人跟普通人敌对才打这场仗的嘛——你不会有那种心结吗?”
  “——那你呢?”
  迟明朗反问她,却见曦禾噘起嘴,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我倒觉得没什么,又不是新生人就一定怎么样!”
  “……我也是。”迟明朗低头喃喃道。
  “只不过打仗嘛,被人攻击就应战而已……”
  “我也是……”
  曦禾瞪了迟明朗一眼,不知是不是误以为他在开玩笑。看见她从头到尾都这么认真的样子,迟明朗不由得又笑了出来。
  “你怎么会是新生人呢?”
  他还是头一次被别人问起这种事。
  可是他已经在心底问过自己不知几百次了。
  为什么自己是个新生人呢。为什么跟别人就是不同呢。为什么他非得憎恨自己不可呢。这又不是他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
  “新生人也是一样的……跟大家一样……”
  迟明朗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完,曦禾也像陷入沉思般,双肘撑在地上支着脸颊。
  打从开战以来,其实迟明朗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了。
  ——我们难道就那么不同吗……不同到必须分成两个阵营而战吗……?
  他也搞不懂,可这就是眼前这个世界的事实。
  “不过,你们天生就比我们会做很多事情吧?”
  “我们也要认真练习,接受学习,以及受过训练才会啊。也不是说新生人就那么强,从婴儿时期就样样精通的。”
  人们常误以为新生人可以轻松地超凡入圣,不必经过任何辛苦或努力。其实,新生人拥有的只是更容易吸收知识的头脑和更强而有力的身体——只是这些基本条件罢了;若是不经努力、任由自己懒散度日,再好的天份仍不能开花结果。
  “说的也是。”
  曦禾好像这才恍然大悟似的。
  “而且从外表上看来,你们也没什么差别嘛。又爱哭,有时又好像哪里脱线似的。”
  “呃……”
  迟明朗也想回敬她几句,却想起自己之前哭时的确被她看见,这下也无从否定了。而且曦禾说的也正是迟明朗所想的。
  “哎……就是说啊。新生人也是人啊,难过的时候也会难过,要怕的时候也会怕,也会想保护自己珍惜的人——这种心情,跟自然人是一样的吧?”
  “嗯……对哦……”
  曦禾点点头。
  “我们确实不会得什么重病,生来就身体强壮,也有一些天份之类的……很多种基因被人调整过了……可是,”
  迟明朗看着曦禾,像是诘问似的。
  “——那不也是普通人的……该怎么说呢……是大家的梦想吗?”
  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创造了他们——这些新生人——作为自己的下一代,如今却憎恨他们,想要否定他们。新生人们简直就像故事里的鬼孩子一样,被自己的父母亲嫌恶。迟明朗不由得难过起来。
  “哎……说的也是耶。”
  曦禾若有所思的答道。看见她皱着眉心认真思考,迟明朗又像刚才那样,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平静。
  仔细想想,迟明朗从没和任何一个普通人像现在这样谈过自己的存在。莱尔或雅莉莉好像并没把迟明朗的新生人身份看得太严肃,露娜和伊布斯、艾琳娜则是颇有顾虑,甚至是克鲁和塔尼琳,以往也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只有这个对什么事都一派认真率直,坦荡荡又大剌剌直来直往的曦禾,迟明朗也才敢敝开心胸与她交谈,不至于莫名地有所顾忌。
  “可是,为什么……”
  正当曦禾继续问下去,迟明朗却站起来,“我想‘天音’的能量已经够用了,趁现在天还没黑下来,我们上机吧。”
  曦禾坐了上来。迟明朗检查了一遍机体情况。“天音血脉”的右臂功能在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大大的红叉标志。如今的“天音”机体上所剩的武器就只有一口径左臂离子炮。迟明朗把点火器压到底部。崩隆隆隆隆隆隆……“断臂天音”飞到了空中。
  在天空不知飞了多久,望着眼前一片汪洋大海,又是海洋。迟明朗噗嗤地笑了。
  从雷达地图中展开的名称,“波耶海”三个大字闪着红光。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波耶海,曾经失去卡拉尔的地方。
  那颗由他亲手交给她的绿晶石依旧在迟明朗脑海回忆中闪光、发亮。那是自己曾经喜欢的石头,连同卡拉尔的身躯一块被带进这片海洋,至今沉没在海底的某一处。
  曦禾给迟明朗指着路,他没有忘记此次的目的地,布迪的首都——洛克都。
  ————
  “你要接受!要是不能割舍,下次死的就是你自己!”
  艾琳娜脆弱的微微摇头,却见伊布斯更加严厉的说道。
  听着这句话,米德斯托心中也满是苦涩。
  米德斯托也找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无言地看着艾琳娜失神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走出舰桥。艾琳娜的朋友在上次劫难中失踪,或者用军队的话来讲,迟明朗已经阵亡了。整艘船被一种莫名的沉郁气氛所笼罩。
  莱尔和雅莉莉这段时间更是吃不好、睡不着。那个有着稚嫩脸孔,一直挺身保护他们的好同伴,就在那一刻已然消失不见。
  “雅莉莉,别伤心了……。”莱尔安慰着雅莉莉。他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迟明朗是他最好的同伴,以前自己又总是欺负他……。如今这位同伴却不在了。
  ——不可能。迟明朗不可能死的。他要是不回来,她就无法得到他的原谅,也不能再对他更好了。那以后要怎么办?艾琳娜认为是自己一手把迟明朗推进了深渊,明朗明明是可以不参战,他是为了自己,所以又一次上了战场。是自己害死了他,是我自己……艾琳娜捏着小捶,身子瑟瑟发抖。
  艾琳娜完全陷入混乱,怅然若失的呆在走道上。
  像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了可回去的家。
  “艾琳娜!”
  背后有个声音叫住她,艾琳娜便转过身去。
  “是?”
  伊布斯拎着两个纸箱走来,交给艾琳娜后下达一个命令,让她不由得全身僵硬。
  “去整理迟明朗机师的遗物。”
  “遗物?”
  心中一寒,她半抗议地看着伊布斯长官。
  “怎么……又还没有……!”
  迟明朗的死亡根本还没有证实,而且事情发生至今还不到一天,现在就要她去“整理遗物”——!
  伊布斯却只是漠然的回答她。
  “舰长已经认定为阵亡了,就是这样。”
  艾琳娜把话又吞了回去。伊布斯又继续说,但把音调微微压低了一些。
  “——有了留恋就会伤心,下一个送命的就是自己……。战场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这样——听着伊布斯远去的脚步声,艾琳娜只是呆然的看着纸箱。
  “遗物”——居然用这两个字……。就这么把他的生活轨迹塞进这个小箱子里,然后忘掉一切吗……?艾琳娜却怎么也做不到。
  现实一波又一波的向艾琳娜逼来,要她相信迟明朗不会再回来了。尽管如此,艾琳娜却无法真实的感受他的死亡。
  莱尔坐在餐厅的角落。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恶梦中。他们原是再平凡不过的青少年,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不知何时却突然置身于战场,又在突然间被人告知好朋友阵亡了。或许醒了便会发现这是梦吧;他甚至感觉过了那个转角,又会看见迟明朗笑闹着走出来。现在他很想念那个跟自己同龄的少年,他一次次地守护了他们,拼命与古奥利军队战斗,而我又做了什么,只会在“霓虹号”里面躲躲缩缩,任凭明朗在外面战斗……我真可恨!莱尔毫不留情地掴了自己一记耳光。
  “霓虹号”舰桥。乘员们忙成一片。波乐多敲打着键盘说道。
  “啊……第18雷达站……说…要核对船藉。”
  “海域东面、西面以及北面都有古奥利的船只截击……”
  “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现在还是第二战斗状态哦!”
  这话也同时是对露娜的指正。她“啊”了一声,想起来转过身去。
  “对不起,己经没事了嘛。……改采半舷休息了。”
  她也和其它乘员一样,被之前的战斗逼得一直紧绷神经,早就忘了安全感为何物,一时也忘了要解除备战状态。伊布斯见自己的语意正中,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露娜总算解除了紧张感,但此时却有通讯传来。是萨德。
  “什么事?”
  这种时候整备班还会有什么事?露娜一脸莫名奇妙,却见萨德愁眉苦脸的说。
  “舰长,拜托你阻止一下吧!克鲁中士逼我们修理机体……”
  “什么?”
  已经进入友军的制空圈,也不需要任何出击行动了。为什么克鲁还要急着修理“空中一号”?……露娜一头雾水的睁大了眼睛。萨德又压低了嗓门说道:“……我看他八成想回去找那个小兄弟,怎么说他都不听哪!我已经被他强迫修理五天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塔尼琳一阵愕然……同时也能体会。
  当她跑进机库时,只见克鲁还在催促着整备士们,他自己则边骂边爬上维修处。
  “中士!我不会准许你出动的!”
  塔尼琳赶过去如是说,克鲁却连头也不回。
  “你也让整备班休息休息吧!”
  她再次下令,克鲁才闷闷不乐的反问。
  “……布迪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吧?”
  “对……可是……”
  换句话说,那名少年的生死还无法确认。克鲁想掌握他的下落,打算自己飞回战斗区域。身为战斗驾驶的前辈,他自然最担心少年们的安危。塔尼琳当然明白这份心情,却也觉得此刻的克鲁有些反常。
  “母舰已经安全了啊。……那让我出动有什么关系。”
  克鲁以小孩子闹别扭般的语气固执的说。
  “谁说安全?东、西、北面都有古奥利的军舰,就这样出去搜寻的话,一定会被他们发现,不行,我不同意!”
  塔尼琳也同样固执,克鲁焦燥的转过身来。
  “可是万一……万一他逃生了……!”
  塔尼琳终于也发起脾气。
  “要是可以,我也想马上飞过去找啊!可是我就是不能那么做!”
  “塔尼琳……”
  她的气势让克鲁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现在的状况更不能让你一个驾机离开!万一连你也失去了,那我……”
  塔尼琳突然惊觉,硬生生的把话吞了回去。怎么回事。一时情急,竟不小心说出内心的情感。发觉克鲁愣愣的俯看着自己,她只好低下头去,掩饰双颊的一阵热。
  “现在只有相信布迪……还有明朗……请你留下来吧……”
  说出明朗的名字后又是一阵酸楚。
  “我们真的要去洛克都吗?”
  “是的,舰长已经给乘员下达了命令。其他的航线都被敌人封死了,就剩前往洛克都一条路了,希望布迪军能接受我们来访。”
  “嗯”,克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扭头看着还在修理“空中一号”的萨德。
  他不想相信……是真的不想。但他的理性正逼自己接受少年们的阵亡。阵亡,不过是战场上再惯见不过的家常便饭。
  对克鲁而言,他一定也一样。可是……
  迟明朗……他都是基于纯粹的善意,为了保护朋友和这艘船才投身这场非自愿的战事里,却在友军的势力圈边缘葬送了生命。而为什么…他们这些做长官的却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这条命是那个孩子的鲜血换来的。未成年的少年成了盾,让自己保住一命,这份不舍和罪恶感,让克鲁只想坚信他的生还。
  塔尼琳也明白这一点。虽然明白,但他对少年的死另有一份责任感,只想为他做点什么。此刻的行为颠覆自己一贯务实冷静的判断,也是因为罪恶感使然。
  被心中的无力感啃噬着。克鲁的大手按上塔尼琳的肩,牢牢的抓了一下。
  他们两人的心情,露娜也感同身受。她自己也想回去搜索那个孩子。甚至不惜放弃一切……
  但她不能,她还是这艘船的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