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寒于水
作者:安晨      更新:2022-04-25 05:16      字数:4541
  “记得你今天从门口到这里的一切,不管你是觉得屈辱还好,是恨也罢,你给我记好了!你是白景暝,白家四少,白麟堂四少,我白杰的孙子!你有权利,但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家法、堂规,规矩不能破!义,就一个字!你站得越高,看到的越多,看到你的人也就越多!”
  “是。”白景暝低下了头,是的,他会记得。记得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但却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屈辱,更不是因为恨。他会记得,记得回到这个城市之后发生的一切。七年来,第一次,有一件事情完全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在战场上和商场上学到的那一套完全失去了作用,因为这不是战场也不是商场,这是家。可惜的是自己太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年前,十年前第一次回来就应该意识到的,希望现在还不回太晚。
  “知道了?”老爷子手里的藤条戳了戳微微下沉的手臂,白景暝会意将它伸直,使之与肩同高,“知道了,就复述一遍。”
  “是。”白景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他绷紧手臂的肌肉让手臂保持高度,四指并拢,拇指伸直紧贴手掌,“记得你今天从门口到这里的一切,不管你是觉得屈辱还好,是恨也罢,你给我记好了。你....”
  白老爷子挥下的藤条打断了白景暝的话,藤条打在手掌和手指交界处,没有了肌肉的庇护,这一下像是直接敲在骨头上一般。白景暝有些意外,他不明白地看着老爷子,他确定自己没有错一个字,哪怕是断句都和老爷子说的一样,他敢保证。老爷子用藤条戳了戳手臂,提醒白景暝姿势的问题,“继续。”
  “你是白景暝,白家四少,白麟堂四少,我白杰的孙子。”没有了上次的意外,白景暝甚至故意停下来等待老爷子的藤条。老爷子的藤条接着往下,敲在似指根部,在一侧的大拇指也受到牵连,“接下去,不要停。”
  “你有权利,但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藤条落下,白景暝却没有停,老爷子也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家法、堂规,规矩不能破。”这一藤条全部落在了指尖,白景暝感觉自己的手掌开始发麻带着刺痛,手臂不由下坠。
  “义,就一个字!”可能是知道自己不能保持住姿势,这一藤条落下之前,白景暝用左手拖住了右手手肘防止手臂下坠,老爷子并没有再强调,白景暝忍痛继续,“你站得越高,看到的越多,看到你的人也就越多!”
  只有六段话,一百零一个字,六下却让白景暝的额上浮起了一层汗。手指的敏感度远高于身体其他部分,麻痛从指尖传来,似乎格外清晰。白景暝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松开了握住右手手肘的手,他再次伸直手臂、将手指并拢,并提到与肩等高,只是再也止不住手臂的微微颤抖。
  “答对了也要受罚,委屈?”白老爷子绕至白景暝身前,藤条挑起了白景暝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景暝不敢。”这话一落音,白景暝的脸色就变了,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于是匆忙改口道,“对不起,景暝没有,景暝知错。”
  “你也知道没什么是你不敢的。”白景暝垂下了眼,是的,没有什么是自己不敢的,这些年做的这些事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不敢奢求什么,因为他明白能走到这一步对自己已经是一种宽恕。
  “与三儿相比,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白景暝低头没有说话,他明白老爷子话里的意思。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寒。
  藤条顺着脖颈往左走,滑过肩膀,滑到了手臂上,然后一路往前。白景暝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于是他握紧了左手,指甲的刺痛让他的注意力稍稍分散了一些,现在的他只希望自己能走到最后,能回家。藤条停在了手腕处,然后插入衣袖中少许,接着顺势往后一推,藏在衣袖中的手腕便露了出来。
  那里,是纹身。
  “你十七岁,我送你两份礼物,一是那串砗磲念珠,二是这纹身。”白景暝低头答是,他看到了老爷子皱起的眉头,他知道是因为横在纹身中间的疤痕。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从何说起,所以只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那串珠子是我的随身之物,见物如见我。”老爷子抽回藤条,看着手腕上的纹身,“不鸣则已,一鸣则已;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话音刚落,藤条带着凌厉的风声咬在了纹身上,白景暝反射性地缩回手,捂着手腕疼得嘶气,老爷子的语气却愈发严厉,“白翔,如果你配不上这名字,我就将收回它!”
  “是,孙儿明白。”白景暝的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十年前的场景:十年前的那晚在河边散步,和安妮聊起这份特殊的生日礼物,那时候随口的一句猜测,竟是爷爷对自己的期望。想到这里,白景暝松开了左手,自己该罚。咬牙将右手慢慢伸直,翻转手臂,掌心向上,刚才那一下竟然直接抽破了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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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一鸣被领进来后却没有看到老实地躺在床上的某人,他摇了摇头坐到了沙发上。浴室门关着,传出沙沙的水声。宇一鸣扶额,显然这人又给自己伤口泡澡去了。唉,这么多年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果然,几分钟后,腰上围着条浴巾,一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的某人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宇一鸣无奈地摇了摇头:很好,满身的水,分布还十分均匀。白景暝看到宇一鸣并没有意外,至少没有宇一鸣看到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意外,难得,他主动打了招呼,“来了?”
  “你tmd能不能有点常识,伤口会感染的,你知不知道?!”八年了,时间不仅抛弃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还留下了满身的伤痕,火器伤对他来说好像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听到他打招呼,宇一鸣指了指床,那脸上的惊讶转眼间就变得和以前一样,一样的一脸嫌弃,“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跟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就该早点找个女人管管!”
  “不洗不舒服。”听到最后这句白景暝乐了,于是还算配合,一边解释了一下,一边走到床边解开浴巾就趴了上去,“而且也不是很严重。”
  “你就是欠揍!”宇一鸣打开药箱,带上一次性手套。来之前他老爹特地吩咐过:一鸣,不该问的不问。大家都明白规矩,所以大家也知道这打的是什么规矩。他将难得配合的某人从上到下扫了一圈,“破了不少地方。”
  “嗯。”白景暝和以前一样嗯了一声,于是宇一鸣也像以前一样骂骂咧咧地开始处理伤口,这可能也是一种默契。和罚的时候一样,从脖颈开始一路往下,破开的地方被水泡得发白,几乎处理一处宇一鸣就要说上两句。
  背上、臀上、腿上,一条条抽出来的棱子变得清晰可见,都是中间发白,外围充血发紫,破了的地方被水一泡有点恶心。宇一鸣开玩笑说,用你这伤口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那效果肯定特好。
  “鸣叔。”宇一鸣一听这称呼乐了,停下抱怨刚想拿白景暝开涮却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也没再抱怨,甚至好心地将动作放轻,“怎么了,四少你知道疼?难得啊。”白景暝没有回话,宇一鸣也没有深问,埋头继续处理伤口,这小子这会儿有点反常。
  “三,三爷他回来了没?”
  听到这话,宇一鸣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没变却不禁扬起了嘴角,“怎么了?你是怕他回来再揍你一顿?”白景暝听到不说话,宇一鸣拿起一块新的药棉,“没听到消息。”
  “没什么。”白景暝闭上眼没有再说话,自己回来已经整整六天了。本以为在刑堂就会见到他,最晚也会在今天执行家法堂规的祠堂见到他。可是事实上,事实上他没有出现,一点消息都没有。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吗?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吗?真的没有意义了吗?真的都太晚了吗?
  “景暝。”宇一鸣将沾着血的药棉扔进垃圾桶,“也许我不应该问,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你一次也不愿意回来。景铎没到节假日都有打电话给你,你说学业忙,又说工作忙,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宇一鸣看着腰侧的伤口,很新,显然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只是这一次没和那个人在一起,“你三叔每年至少会回来一次,春节的时候,家里有大事也会赶回来。他为什么回来,你别说你不知道。”
  “都九年了,你还记着那件事?还是耿耿于怀?”宇一鸣见白景暝没有答话,用镊子夹起一块药棉继续处理伤口,“你就这么绝情,一次机会都不给他?他是神?他一次错也不能犯?但就那件事来说,你就没有错吗?他委屈你一次,他威胁你那么一次,你就要恨他一辈子?”
  宇一鸣以为白景暝会反驳,会生气,会发怒,但是他没有,一句话也没说。
  白景暝将头埋在枕头中,他不知如何去回答,他知道自己有错;他也知道自己让很多人失望了;他还知道那个人不愿再给他机会,因为已经给过太多次机会,因此失望透顶;那次在会议室是真正触到了那个人的底线?人要有自知之明。家法从不是交易,何况对你....
  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真的回不到....
  “放松。”宇一鸣拍了拍白景暝的肩膀,打断了白景暝的思绪,因为他发现白景暝肌肉开始紧绷,身子开始微微颤抖,“放松一点。”
  白景暝闭上眼睛,深呼吸,“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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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能猜到老爷子的心思,不管是他的儿孙们,还是最信任的管家武战,或者那些和他处了半辈子的属下。
  是的,老爷子让四少回来了,让他用最惨烈的方式恢复了身份,恢复了白家四少、白麟堂四少的身份,但是,仅此而已。很多人预料中的新一轮的“继承”争夺战并没有打响。很简单,因为四少被禁足了,他被关在白麟堂东侧的院子里,禁足且不允许与外人接触。
  也没有人知道四少在想什么,在这里,在白家,在白麟堂,甚至是在a市,没有人敢说自己知道四少在想什么。
  是的,他回来了,他说他只是想回家,但是以这么大的代价只是想回家这么简单?有多少人会相信这个理由?他被罚,然后被禁足了,但是他一点情绪都没有,按照老爷子的要求每天练功抄书。这样的白景暝与印象中的那个四少有太大的区别,他们不觉得四少是活回去了,比起回家这个理由,他们更愿意相信四少这次回来是有所求,有所图。
  白景暝觉得自己的生活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每个周六都会来白麟堂:练功、抄书或者参加白麟堂的比赛什么的。他也猜不到老爷子的心思,他不知道老爷子会如何安排自己,被限制的自由,被限制的通讯,每天见到的也是那么两三个人,负责看病的宇一鸣和负责送饭的一个小弟。老爷子在想什么?恐怕只有老爷子自己知道。
  就这样,简单而重复,一晃眼身上的伤痊愈了,都是皮外伤,所以也只是多了几条疤而已。宇一鸣还是隔天过来,不再换药,却和白景暝聊起手部复健的问题,偶尔也会问你那么新疤,但白景暝却每次都是点到为止。
  罚抄的书也都一本本装订好了,从最初的《颜氏家训》抄到了现在的《曾文正公家书》,写的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小楷,但白景暝自己也知道这字在退步,不只是退步,应该说退化更加合适。但比你刚开始抄的那两天还是有些进步,刚开始抄的时候一整天也挑不出一张能装订进书的。这些年在国外,别说是毛笔了,连钢笔也只是签名的时候用用,签的还大多是英文,写成这昂白景暝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知足了。
  白云杉还是没有回来,至少白景暝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到这里白景暝也死心了,只是那种掩饰不住的失望却没有退去,可是他又问自己,自己有资格失望吗?白景暝将手里的笔放下,看着纸上的字深吸了一口气,是的,自己没有资格。
  “四少。”有人敲门,白景暝看着墨迹未干的最后一笔,走神了,果然不行。随手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一边的废纸篓里,然后按了按太阳穴,放下手才对门外的人说了句,“进来。”
  “四少。”来人推门而入,上前几步停在了书桌前,“老爷吩咐,让您明早去和一体检。”
  “体检?”白景暝皱起眉头,真的不明白老爷子这打的是什么算盘。
  “是的。”
  “行,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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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回来更正文了,事实证明码字这种事情也会手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