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在体内不停冲击，翻搅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忽而冷若冰，忽而烈如火，忽而沉静死寂，忽而躁动不安。昏迷中，那根印象里的七彩羽毛变了色，黑白相间好不难看，也不絮絮叨叨跟玄鸣涛说话了，一直散发着两股互冲的气息蔓延到他的奇经八脉。
  “咳咳咳……”
  “恩公，你终于醒了！”
  一张绝美的容颜映入眼帘，原本还不甚清醒的玄鸣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紧张地撑起身子，却发现……
  “姑……姑娘……我……呃吾的衣服……？”
  “恩公伤势沉重，绯羽自作主张替恩公换下了湿衫，望恩公莫怪。”绯羽红着脸微微欠身，柔声细语地解释道。
  “有……有劳……”玄鸣涛的脸比绯羽更红，慌里慌张地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薄被里。“我……吾的簪子呢？”发觉自己披头散发光溜溜就算了，赭杉的笛子已经被毁，苍哥的簪子可别再丢了……
  “在此。”绯羽转身将玉簪取回，“是我大意，只心系恩公伤势，忘了将恩公的琴一并带回，等我再去寻时，已经不见了……”绯羽歉意十足，一边将药倒出药碗，拿汤匙轻轻搅动散散热。
  ‘应该是咻咻或者老秦捡走了吧，等养好伤再去找他们。’
  “不必一口一个恩公，你也救了吾，便直呼名姓吧，在下玄鸣涛，道境玄宗人士，多谢姑娘收留医治。”动作不敢大幅度，玄鸣涛攥着簪子，只露出两只手掌，不好意思地向绯羽抱拳道谢。
  “我名绯羽怨姬，若要言谢，实该我谢过恩公……呃涛兄……救命之恩。”绯羽腼腆地笑着说，“我自小就有先天心悸之症，药石罔效，幸得涛兄出掌，如今病已大愈。”
  “无事吾也可安心。”
  “但我想，也许此乃天意，我因自小之症而对医术多有涉猎，今日正可救得伤势沉重的你。”绯羽话中有话，搅拌汤药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显得心不在焉，也不看玄鸣涛，目光失焦地瞧着不知名的角落。
  ‘这叫我怎么回话？是什么暗示吗？？’
  “药……药要凉了……”想了半天，结果憋出这么一句，玄鸣涛懊恼地闭了闭眼。
  “抱……抱歉……”绯羽也明显在想自己的小心事，一经提醒不禁手忙脚乱起来。
  “不……不用……我……吾自己来……”玄鸣涛心虚地往里缩了缩，脸红成了番茄色，“那……那个……吾……吾的衣服……”
  绯羽比他好一点，好歹没有这么失态到讲话都结巴：“你的衣物已经洗净晾干，只是破损太甚，我尚未来得及为你缝补……”
  “不用麻烦了，干了能穿就行……”
  “我一独身女子，出外采买男子服饰多有不便，若涛兄不嫌弃，我还有几件宽大的衣裙……”
  ……
  这山顶风景倒是不错，山风也不大，拂面而来的花香令人心旷神怡，绯羽真是会选好地方，灵蛊山的灵气也十分充溢，很利于养伤。好嘛，现在就当是穿苏格兰裙了，谁套|亵|裤谁就是怂蛋！只是……
  ‘绯羽啊，麻烦你不要老在我眼前晃，各种明示暗示地表白了好不好，万一真的动摇道心，回去怎么面对江东父老……’
  见到玄鸣涛穿小号女裙的样子差点没把绯羽的心脏病又笑出来，可她根本不会针线活，从小养尊处优的剑阁宫主哪会这种活计，还坚决不让玄鸣涛自己缝完了事，努力了几天才将所有破衣服补好。虽然缝得歪歪扭扭跟什么东西啃过一样，好歹能穿了，更比现在这种小号裙子好太多了……
  这一战的伤势比想象中更严重，恢复起来也莫名比以前更慢了。好像从那日战后，体内生出了另一股气劲，与他原本的道元圣气相冲，两厢拉扯之下复原程度不甚乐观。也难为绯羽一个姑娘家，替他包扎煎药不说，还要负责洗衣做饭，虽然医者面前无性别，但孤男寡女同居一处，若说毫无感觉那是骗人的，更何况两人之间本就有情……绯羽没有多问那天的情况，玄鸣涛也就没有多嘴再提起断风尘，反正那个渣男的魔魂现在还好好地封印在竹筒里，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再相遇了，就当那个魔从来没出现过吧。
  除了大白和苍哥以外，绯羽是第三个为自己束发的人。自从冠礼被宗主师尊彻底遗忘后，玄鸣涛也不追求什么发冠了，经常自己随便挽个散髻，只要能插得上雪玉翎簪就行，反正让他正正经经梳个能看的发型他也是不会的。绯羽对此倒是颇感兴趣，天天变着法梳不同的发型，以此娱情。
  心仪已久的女神为自己束发，真是比吃了翠师兄的一百份蜜饯还甜。虽然玄鸣涛始终没有回应绯羽的暗示，但绯羽还是耐心地不肯放弃，事无大小，全凭涛兄做主，更甚至温柔地照顾着玄鸣涛所有细微的情绪。连玄鸣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女神这么容易就倒追了，难道英雄救美真的有效？
  闲来无事时，他把自己库存的情歌都唱了个遍，这种办法虽然在现代特别土，但在那个时空，甜言蜜语已经很动人心了，更何况是唱出来的呢。绯羽时常会随着玄鸣涛的歌声随心起舞，伴着灵蛊山飘飞的柳絮，为她绝世的容颜更添美貌。而每每这种时候，揣着明白当糊涂的玄鸣涛又会犯浑，偶尔会想就这么纵情一生，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理……
  所以说人的缘分实在是很奇妙，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还是跟从未相识过一般，有的人只用一眼，便钟情难忘。养伤的日子，仿佛身处世外桃源，他们就像一对无忧无虑的情人。日时引歌伴舞，夜时相依观星，就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连绯羽都以为，这是上天安排好的缘分……
  可是……心里不停说，答应她，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如此有幸可以娶到心心念念的女神，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远离江湖是非，只听花开花落……
  理智却说，来到这个世界不就是为了逆天改命，救本命救墙头的吗？若是为了绯羽退隐江湖，那就什么都改变不了，难道能眼睁睁再看着珍惜的一切人事物全部被毁去吗？但若是不离开，难道要拖着绯羽天天过刀口舔血，永无宁日的生活吗？逆天之行会付出什么代价可想而知，他自己就算了，本来为了拯救所爱早就有觉悟，可凭什么把绯羽也搭上。难道就为了自己的一时欢愉，断送绯羽一生的幸福安宁？别说有爱就可以跨越一切障碍，这条注定不能善终的江湖路，又何必多埋葬一人呢，命没了，徒留虚幻的爱又有何用。
  思想斗争到最后……
  “这段日子，多谢照顾，是时候该离开了。”短短十日，伤势渐复，行动已无大碍，玄鸣涛纠结许久后还是决定了断自己的痴妄，也了断绯羽的念想。
  “为何这么快就要离开……？”绯羽似是早知他会离开，却不知分别之刻来得如此之快。
  “绯羽……吾身上尚有天命未尽，若再沉溺在此，只恐误了天时，徒生憾恨。”
  “那你……何时归来？”
  “吾……对不住……”
  “何意？”
  “你之天命不在吾身。”玄鸣涛转身眺望远方星海，“未来有一日，你会遇到一个痴人，他会像云一样飘来你的身边，守护你，关心你，他的心中只有你，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人事物。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你，才能给你安稳幸福的日子。”
  “你在说什么？你要将我推给他人？”绯羽不可置信地问。
  “不是将你当成物品推来推去，而是……吾无法做到心里只有你，无法忽略吾的师长朋友们在前线抗魔，而吾却在世外清静地安逸享福。”
  “我可以陪你一同完成你的天命，你与师长朋友一同抗魔，我……我精通医术，可以为你们照顾伤患。”绯羽焦急地扯住玄鸣涛的袖子，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消失眼前。
  “吾必须承认，曾有一段时间，吾放纵了自己的感情，以为既能逆天改命，又能与你白头偕老。但……”玄鸣涛在绯羽注意不到的角度微微皱了皱眉，这几天他体内两极之气冲击更为严重，这是不是意味着，开启天命的道魔大战逼在眼前了？“但终究是吾太不自量力，一意孤行的结局，不是失去你，就是失去我之挚友师长。”
  他转身抬手轻拭绯羽眼角泛出的晶莹，抚过她脸颊上的牡丹花纹，“吾想通了，自降此世，吾就不是单为一人而来。你与他们，对我来说同样重要。能见你们余生安好才是吾最大心愿，你们幸福，吾便无憾，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无你，我怎会幸福。我不介意在你心中的分量比不上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不……其实……”这种送命题，快刀斩乱麻吧！玄鸣涛尴尬地退开两步，“罢了，实话说吧，绯羽，吾并不想得到你，更不想占有你，吾只想看你平安。吾爱你的感情，与吾爱师兄们，爱龙宿，爱佛祖的感情是一样的。”
  绯羽愣了几秒，突然嗔笑：“为了拒绝我，你又何必将自己说得这么绝。”
  “吾并无说笑。”玄鸣涛难得严肃认真，“你们每一个，吾都愿倾吾所有护你们周全，也因此，当吾意识到，吾无法将你当成心中唯一最重要的人，便明白不该再耽误你了。除非能将你托付给一个能满心满眼只有你，爱你逾过自己性命的人，吾也不能放心。”
  “不会有那样的人，而且，感情是我自己的事，你又凭什么替我做主。”绯羽气呼呼地说，“你要爱他们你就去爱，也不妨碍我爱你。”
  “吾并非不爱你，一想到要成全你们，吾亦心如刀割。但是，迟疑只会让事情更逼入绝境，若是以后更痛心，不如长痛变短痛。与其断送一名女子最美好的青春，不如，相忘于江湖，遥祝曾经钟情的朋友幸福安康。”
  “为何你如此笃定你不能给我幸福？也许道魔之战了结，你的天命尽了，你的师兄朋友全都安然无恙，到时我们便能长相厮守。”
  玄鸣涛默然不语，他心中何尝不盼望会有这么一天，可那天来临前，还要经过漫长的岁月，还要牺牲数以万计的人命。到时只怕早已是……世事磨人老，少年心满怆。又岂能让一如花少女空等过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难道真要等到他们都白发苍苍，再一起携手天涯吗？偶像剧这么演是很感人，但道魔之战前途未卜，现实不得不让人清醒。
  “傻丫头，一眼所见也许不是爱情，但永远的陪伴却是最长情的告白。不能结连理，也能做兄妹，从今以后，吾会像护着挚友师兄们一样护着你。放下执着，给你的命中人一个机会，若是他敢欺负你，为兄定会好好教他做人的道理。”
  ……
  望着下山越行越远的背影，绯羽独自坐在山石边哭了好久，玄鸣涛讲的那些她一个字都不信，只觉他是因怕道魔之战会有不测，不想拖累自己才故意这么说。女人总是选择那些她愿意相信的片段去相信，而自动过滤掉她不愿相信的部分。可是不管信不信，没多久，灵蛊山真的来了另一名男子，虽然相貌平平，却正如玄鸣涛说的，一心一意只有绯羽一个人，事事以她为先，简直将绯羽当成了生活和生命的全部。
  可是绯羽依旧不信天命，只恐自己若早早答应嫁给命中人，等道魔之战结束，玄衣道者回来时岂不伤怀。再等等……再等等……等他天命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