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会，快步追上离开的顾琛，只是他看不到我，又走得飞快，我在河边将他跟丢了。
  我们村子四面环水，不过村里人严令不许下河游泳。我小时顽劣得厉害，曾经下过一次水，被爷爷知道他第一次对我动手，连皮带都打断了，我哭得撕心裂肺，邻居没一个敢劝的。
  我在河边坐了一会儿，便往家里走。小小的我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看着有些虚弱，不过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爷爷庆幸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小小的我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阿爷，那边墙角坐了个小哥哥，身上脏兮兮的，他要我陪他玩，可是我不喜欢他。还有我们的窗台上，坐着王大娘，可是王大娘几天前不就死了吗？”
  听她这么说，我也把目光投了过去，果然见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小鬼，和那只坐在窗台上的女鬼，都是新近死去，没有什么本事的亡魂。爷爷听了稍微怔了怔，反应过来苦涩勾了勾唇角。
  “到底还是瞒不过你，你都看到了。”说罢，他轻轻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轻轻劝了句，“不过你放心，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只会这么看着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小小的我眨巴着眼睛看着爷爷，一愣一愣，显然没有听懂。
  我却涩涩笑了笑。
  顾琛从地府给我带回来了二十年的寿命，可也给了我双可以看到魑魅魍魉的眼睛，从此我再无法过普通孩子的生活了。
  原来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身子很快好转，我还和以前一样，最喜欢去到河边，学乖了不敢下水，便坐在河岸上发神。我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个小小的自己，感觉微妙。
  她是我，却和我不一样。
  不想小小的我在河边坐了一会儿后，顾琛竟也走了过来。他在我目光的注视中走来，在我身边坐下。我笑容满满地盯着他看，小心以手托着自己下颚。被顾琛盯得不好意思了，小心回了句。
  “你长得真好看。”
  顾琛满意笑笑，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眼神宠溺。“我觉得，你也很好看。”
  比之于某只现在的毒舌，还是更喜欢他现在的模样。
  儿时的我又盯着顾琛看了一会儿，她看顾琛看得有些呆了，良久之后才涩涩地问，“那……那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可以娶我吗？”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虽然我从小到大都是颜控，看到漂亮好看的小哥哥就走不动道，但是这么恬不知耻地要人娶自己还是头一桩。有那么刻想寻地缝钻进去算了。
  顾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惊讶，他把小小的我清浅打量了番，眼睛微眯。“怎么，你喜欢我？”
  我愣住，笑容如此澄澈清明的顾琛，有那么瞬我想直接亲吻上去。
  幸亏是在梦里他瞧不见我，不然一定笑破肚子。不过此刻顾琛又是那么认真小心地看着小小的我，好像真在等着她的答案一般。
  “喜欢，我很喜欢。”
  小姑娘没有多想，干脆点头，还重复了遍。说着干脆钻进了顾琛的怀里，“我在爷爷家见过你了，你停在我额头上的手掌好温暖好舒服，我最喜欢你了。爷爷说结婚是找最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你会和我结婚吗？我们会在一起吗？”
  她说着，明眸皓齿，澄澈的眼睛里藏着漫天星河。
  顾琛也看着小小的我，突然扬起嘴角，笑容灿烂，“好，我们结婚，我们会在一起。”
  我如当头棒喝，所以我就这么把自己卖了，顾琛也没拦着？
  小姑娘笑着，挪动身子靠在顾琛的怀里，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他。顾琛将一只大手落在她的眼睛上，轻柔抚摸。“我听叶晗说，你能看到鬼了。所以……也罢，你就当那是我送你的礼物。”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只能重复顾琛的话，“礼物？”
  顾琛笑了，将我抱紧。
  “所以，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他盯着小姑娘的眼眸，竟然带着满满的期待。我看着竟然有些吃味，他可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当然吃自己的醋，我也厉害。
  小姑娘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干脆点头。“喜欢呀，你送什么给我，我都喜欢。”
  还真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蓁蓁。”顾琛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手落在我的肩上，“你呀，也只有现在才会这么说，倘若有一日……”
  他没继续再往下说，而是轻轻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尖。
  “叶晗不喜欢你靠近河边，还不回去？”
  我也觉得回去挺好的，倘若继续在这地方呆着，只能丢人现眼。但是小小的我偏偏不这么觉得，她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摇晃着有些婴儿肥的胳膊。“反正爷爷时不时总会骂我一顿，也不差这次。倒是我今天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轻轻扯了扯嘴角，越发佩服儿时的自己，就不能稍稍有一点作为女儿家的矜持吗？
  “你长得那么好看，又说以后要来娶我，倘若我把你弄丢了，不就亏大发了吗？”小姑娘还挺有道理的，她努力踮起脚，不过也才刚到顾琛腰部的位置，抬头委屈巴巴。
  “你把头低下，我这样看你好累。”
  顾琛叹了口气，拿我这幅模样挺没辙的，他把身子微微蹲下，“你放心，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会回来找你。”
  果然他洵水而来，一路辗转，在山城找到了我。
  不过却轻轻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摸了摸我左耳的耳发，“可惜，你那时未必还会觉得我好看，也未必愿意嫁给我。”
  这话有些太深了，小小的我没有听懂，只能朝着顾琛露出一个灿烂到极致的微笑。
  顾琛也冲她笑着，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刘海。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说着，他拿出一瓶白色的药瓶，让我喝下里面透明的液体。小姑娘不明所以，不过还是接过一饮而尽，之后倒了下去。顾琛抱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低垂着脑袋。
  “我给你喝了忘忧，你会忘了我。”
  …………
  所以我只记得童年的那一场大病，记得之后便有了双能见到鬼的眼睛，却不知道这双眼睛拜顾琛所赐，更不知道他曾去往地府的金鸡山，给我偷回来了二十载的寿数。
  我揉了揉眼睛，稍微恢复了些许的清明，外面还是黑漆漆的，时候尚早。我打了个哈气，还是有些小困，盯了眼正闭眼睡觉的顾琛，不爽哼了声，“就知道欺负我。我还那么小，你就让我嫁给你。”
  嘴上抱怨着，不过心里却非常欢喜。再说明明是那时小小的我强迫顾琛娶她，而且大言不惭。
  我想重新回忆梦的甜蜜美好，欢欢喜喜重新钻入顾琛的怀里，想着回味刚才的美梦。
  这次，我一定要学会矜持。
  只是梦里场景陡然一变，竟来到阴森恐怖的地府深渊，周遭尽是尸骸白骨，满目疮痍，耳边充斥厉鬼一声声的哀嚎嘶嚎。我看到一众鬼差抓着三五只厉鬼，将他们压到油锅里受刑，炸得血肉模糊。
  我小心避开那些受刑的小鬼，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朝着里面走去。在里面一间刑房里，我见到了被五花大绑钉在石柱上的顾琛，腰间缠绕着碗口粗细的铁链，月步靠在一旁的墙上，那张脸甭提多难看了。
  她浅浅叹了口气，将顾琛自上到下打量了圈，声音凉薄。“你胆子真大，知道金鸡山龙蛇混杂，竟然敢去偷寿数？也亏得你本事不错，竟能全身而退。说吧，寿数是给叶晗那孙女的？”
  顾琛点头，没有遮掩，反而安静看着月步。他眼神安静，却把月步激怒，干脆一步上前捉住顾琛的衣襟，“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他清浅地回了两个字。
  “那好。”我从未见月步生过这么大的气，她招来一只专食腐肉的乌鸦停在自己的肩上，“顾琛，虽然你我相交多年，情谊还算不错。不过你既然到地府撒野，便是没有给我面子，加之地府之中最讲规矩二字，只能对不住了。”
  “你按着规矩来，挺好的。”
  顾琛浅浅应了一句，之后那只乌鸦落在他的胸口，一点点啄食他的心脏。他疼得一张脸变了颜色大颗大颗汗珠落下，不过还是定定看着月步，模样平静。
  “你也无须强撑，纵然是地府最凶悍的恶鬼，也扛不住这轮刑罚，难受就叫出来吧。”月步轻轻看了顾琛一眼，言语轻巧。
  可他还是坚持着，始终没有喊一声疼。
  “阿琛。”月步突然改口，“寿数的事，自有天定。你把寿数给她，你以为是在救她，可何尝不是在害她？”
  顾琛表情终于有了动容，长长吐了口浊气，自言自语感慨……
  “可是阿月，我没得选。”
  他清浅的一句反驳，如巨石般，落在月步心上……
  月步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往后退了退，将自己的身子，尽数掩藏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