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看着他又把头埋下去到两膝之间，双臂抱起，两只手狠抠着自己的胳膊，抠得青筋暴跳。
  过了半分钟，苏景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洗手池旁边给自己的手冲凉水。然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肿眼睛，又用凉手敷上去。
  001走到他背后，犹豫了一下，还是为难地按住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苏景，我们得先离开这儿。”
  苏景马上把水流开到最大，发出哗哗的噪音。
  然后他回头看着001，像是听到了荒谬至极又可笑的段子。
  “离开？怎么可能？你听到这人刚才说的话了吧？你让我现在走吗？”
  “陆阿飞想对你动手，你看得出来吧。”001抓着他的手用了些力气，眼神也紧迫：“你没有胜算。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从长……”苏景有点无语似的瞪眼滚动眼珠消肿。
  “有多长？明天咱们不就要回系统了吗。就算我还能活着回原世界，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他要是潜逃成功在某个不知名的岛国寿终正寝，我上哪儿找他上坟去？”
  001急了：“想弄他总得活着吧？你这不是找死吗？”
  苏景眼睛通红，居然笑了一声：“我活不活不重要，该死的人一定要死。”
  “……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别光那么激动？”001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却不敢放大声音。他的声音与激荡的水流声融为一体：“苏景，他们都有枪，还铁了心要杀你，可不是你豁出去就能做到的！到时候就是白送命而已！”
  “我有我的办法。我了解他。”苏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梳着年轻可爱的梨花头的女孩。然后他拆了清洗剂瓶盖下的橡皮圈扎起了马尾，又对着镜子左右打量了一番，在额前挑出一缕碎发。
  这样更像苏景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001心脏就要蹦出胸腔了，“苏景你到底要干什么！打什么主意呢？别异想天开了好吗？”
  “你就别说了，我的决定不会改变。”苏景轻描淡写地说。
  “……”
  001看到他眼神里的坚持，突然觉得，可能劝什么都没用了，他突然害怕起来，不知所措。然后他想，自己也许得换个方式劝劝他。
  “……对了，刚才那个高医生不是说江雁辞的事与陆阿飞无关？他是江雁辞的医生，也许他更有发言权。咱们得先离开，以后才有机会跟他把事情好好问清楚……”
  “才见第一面就那么信他啊？”苏景阴郁地看着他的眼睛，冷冰冰的，“植物人怎么会是心理医生的患者？难道植物人也有心理疾病要看？”
  “也许疗养院有他自己的行事方法，植物人病情稳定以后是可以转康复治疗科的，那疗养院的心理医生兼作康复治疗医师也不是不行吧？”001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该不该信，但他只想说动苏景。
  苏景自然不信，反而因为001这种类似维护的话而更加生气和反感。
  “呵呵，鬼知道姓高的说那些话什么目的，也许只是想泡你所以说给你听的，在你面前找找存在感而已。”
  001皱眉：“少胡扯。”
  苏：“我胡扯？真不知道你是故意还是迟钝。他刚才看你看得眼珠子都要化了，可是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001:“……”
  或许因为高羽汀在疗养院工作，确实知道江雁辞的一些事。但怎样呢？苏景记得那家伙说那些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的一直都在看001，这也是他无法相信那人的原因。
  而且，他脑子里想到当年小罗说过的话，想到那个被陆阿飞弄出不可逆脑损伤，最后威逼恐吓加利诱赔钱了事的男生。当时那事件里就出现过这三个字：植物人。
  于是他笃定地说：“陆阿飞做这种事是有前科的。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清楚，我不跟你解释了。总之，他说是他，就一定是他。”
  001呼了口气，抓住他的胳膊：“不许去，跟我离开这里。”
  苏：“我不走。”
  他继续滚动手指敷眼睛。而001说:“老张的车钥匙放在大厅的灵位旁边。你去门口那里等我，我拿到了钥匙马上就去找你。如果我被发现了，那你就自己出去，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
  苏景放下手，回头看001，一脸莫名其妙：“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说自话？我说过我不走了啊。”
  “我说要走。”001略有粗暴地拉住他走近了一步，口气不容反驳：“去门口等我。”
  苏景甩开他：“001，你觉得让你的宿主活着返回原世界很重要，因为这是你“至高无上”的任务。但只是你觉得。知道吗。”
  001:“我知道，他害了你，你要报仇。可是……”
  苏景眉峰挑了起来，脸上带着愠色：“你不知道。否则你不会说这些话。”
  001:“我知道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苏景再一次压过了他：“你不知道！你知道那些前途大好的孩子是怎么掉入陷阱万劫不复的吗，你知道那些原本幸福的家庭是怎么家破人亡的吗？没有亲眼见过，你是不会理解的！”
  001:“苏景，现在不是……”
  苏：“你看过毒瘾发作什么样？知道他们用头撞墙的声音能有多大吗？你见过瘾君子手脚烂肉上爬的苍蝇，闻过他们身上恶心的尿骚味吗？你听过未成年的瘾妹说‘□□干我打我都行，只要给我颗药’吗。还有，你知道他们怎么对待卧底吗。”
  苏景伸出右手：“在我人生的最后的时间里，你知道是怎么过的吗。我……”
  001突然慌了，狠狠抱住他，就像要把他揉到自己的身体里一样：“别说。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听。”
  苏景的声音还在他耳边继续：“可我要你知道。他们打断我的肋骨，卸掉我的下巴，割掉我的鼻子和耳朵，我的十根手指只剩下两根——两根中指，是他们为了摆造型特意留下的。然后他们把我折叠塞到锅炉和墙壁的缝隙中间，缝隙太小，撅断了我的腰椎才勉强塞得进去。他们还注射毒品让我放大了知觉保持清醒和兴奋，直到……”
  “别说了。别说了。”001祈求地哀叫了一声，他从来不敢去想象的那个画面，像是似曾相识的巨大的恐惧，让他简直要瘫软得跪下去。
  “陆阿飞这些人有多少罪过，他却因为我逃脱了。是因为我。我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逍遥法外？不可能的。你的任务和这个比算个狗……”
  苏景感受到001颤抖到快要站不住般的身体，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最后一个字。
  “我告诉你。你不是已经听陆阿飞说了吗。”苏景推开他，垂下眼帘，“我一个孤儿，没人需要我回来。我12岁以前就敢杀人，连陆阿飞都害怕我的冷血。我真的没什么返回原世界的必要，回来也是祸害。”
  001反驳:“不是！系统不会挑选不应该活着的人给这种机会。系统给你这个机会，那你就是值得返回原世界重新开始的。”
  苏景眼神中有点怒意：“可要是我不想回来呢？”
  001斩钉截铁：“不可以！”
  “001！你怎么就不明白，我……”
  苏景说了一半，深深地看他一眼，沉默了。
  然后他说：“001，那我现在告诉你了。我就想让陆阿飞从这个世界上立刻消失。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会放弃的，如果失败……我也认了。我命如蝼蚁，死不足惜，但无论如何这笔账我是一定要向他讨回来的。”
  001好像完全没有力气了，虚弱地说，“你不需要稻草了。是吗。”
  苏景看着他，眼神有点埋怨，有点晦暗难明。
  “不是，001，我有那个意思吗？”
  001：“那你要是杀不了他呢。你要是死了呢？我……”
  他的声音里有了鼻音：“我怎么办啊？”
  苏景愣了，他头一次看到001这个软弱的样子。他的眼神温热了一瞬，又冷静了。
  “……那你也不是非我不可，我对你来说只是个任务工具。”
  001:“……”
  苏：“如果我们没有这层绑定关系，我看你自己会对刚才那个医生更感兴趣吧。你不是连人家的信物都收了。”
  001:“……”
  苏景越说越离谱：“要不要我顺便帮你把他弄死，让他做你的宿主得了。你碰见喜欢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撵他走了，像撵我这样？”
  001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眉头紧紧地拧着，抓着他的手也像钳子一样紧。
  苏景激怒他似的：“你心疼了啊？”
  001却说:“去门口等着我！我去取钥匙。”
  苏：“……你好像从来就是听不懂我的话。001。”
  001:“是你听不懂我说话！”
  苏景凝视着他，过了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弱者拥有更多的生存权吗。”
  001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点茫然，想也没想就说道：“我不知道。”
  他没想到这四个字会让苏景突然激动：“我也不知道，但有一个人，他在乎这个。这个人本应该拥有最好的人生，也给别人带去希望。可现在却因为陆阿飞变成了植物人。呵呵，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你心里只有你的蠢任务。001，你从来就不懂我想要什么。你不懂我，那就别一直装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的样子。行吗？”
  “我不懂你……我……”001呆住了，他声音颤巍巍的，“但你可以告诉我。你告诉我我才懂。只是不要去送死。”
  苏景嘴唇抖了一下，差点忍不住大喊一声：我告诉你有个屁用！然后他屏息半天，才吐出那口气，说：“再见。”
  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稍微还有点红，但也已经消褪得差不多了。他关掉水龙头，甩开了001的手，转身离开了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