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冲出小屋，冲出院子，冲出恶臭熏天的小巷。
  开始没有边际的奔跑。
  不知道去哪儿，但跑起来，痛就会减弱一点。
  他跑过每一户人家。
  闻到了布满整个村庄的呛人烟火气。
  平旷的田野，突然鼓起了坟包，风吹动着灵幡，也吹动着散落的黄色铜钱。
  玩儿似的，将它们聚拢又分开。
  吹成了一个个小小黄色的旋风。
  伍子从这些旋风中跑过，心中有了方向。他不再看周围的一切，只闷着头奔跑。
  不断奔跑，奔跑。
  然后，在风里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花香像是一道屏障，密集的包裹在白果树周围，忠诚坚实的守卫。
  伍子逆着花香飘动的方向，挥动着双臂，试图打碎面前隐秘的障碍。
  终于，他站在了白果树下。
  风停了。
  月光更亮了。
  满树犹如月光织成的花朵，晶莹透亮。密密匝匝，毫无羞怯的盛放在树叶前。
  伍子抬头望着，高大的白果树，带着满树花瓣，妖魅的绽开。
  却离奇的拥有高高在上普度众生的神性。
  伍子屈膝，缓慢的跪下了。
  月亮越升越高，为自己占了个看热闹的好位置。
  周围万籁俱静，却似乎从四面八方探出了眼睛。
  银白光芒，透过白果树叶与花朵，笼罩住了跪的端正的伍子。
  他双掌合十，头颅微微垂下，使唇靠近指尖。
  “求你让我死去。”
  ……
  从白果树下回来后，缠着伍子不放的痛，便消失了。
  伍子学着伍花之前给伍周氏梳洗的样子，也给她换上漂亮的裙子，梳好头发，擦干净了脸上被烟雾熏出来的斑点。
  可村里，已经没人打棺材了。
  捏着最后一只翡翠耳环去问了一圈，伍子才知道，王棺材上吊自杀了。
  村里好多人都自杀了。
  莫名其妙。
  说都是被白果树盯上了的，早点死掉也好喽，免得再殃及家里人。
  有的死法好看，能留个全尸。
  有的往河里一跳，浪花一裹，毛都不剩一个。
  只剩个空棺材，放在家里还占着地儿。
  不过，这倒是给了伍子货比三家的机会。
  挑来拣去，选了个勉强能容下两个人的。
  翡翠耳环一交，对方千恩万谢，还附带送货上门。
  棺材规规整整放在小院里，伍花体体面面躺在棺材里。
  棺盖合上，伍子每夜睡在上面，等待死亡降临。
  村里都知道，伍子深夜看白果花的事儿了。
  都说伍子死定了，伍子听着这些话，开心的到处作揖：“借你们吉言啊！”
  这话一出，村里又传伍子疯了。
  ……
  如果等死算疯的话，伍子倒也算是疯了。
  每天晚上入睡前，祈求着自己赶快死去。
  每天早上醒来后，哀叹自己怎么还没死去。
  这样反反复复，一日又一日，却没等到自己死，倒是把李长根的尸体给等回来了。
  村长去县城接的。
  死了几天烂在家里，周围人闻着臭才发现了。
  医院劝着火化。
  村长抡着锄头，把整个医院都骂了一遍。
  说他们丧了良心，孙子都死成这样了，还想给推进火炉子里受罪。
  李家世世代代忠厚善良，谁欠过谁的？怎么着这么大怨恨。
  落叶得归乡，还得完完整整的归乡。
  村长租了辆小面包车，在路上，没日没夜的跑了两日。
  让李长根回了这个曾费尽力气逃走的家。
  封棺下葬那天，全村人都去看了。
  李长根化成一滩，在高大亮晶的棺材里。
  有人带了娃娃，专门把娃娃举过头顶，让他看：“还想往外头跑哇？这都是背弃家乡的下场。还是在家里种田踏实哇。”
  “跑出去又咋子嘛。白果树神通广大，还不是活不下来。”
  村长立在棺材前。
  佝偻的背，因为几天的奔波更弯了，灰白的头颅，垂在散发恶臭的李长根上面。
  一动不动。
  伍子也往棺材里看。
  没有恶心恐惧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死亡啊。
  死亡能让一个人变得不像人。
  他就躺在棺材，可谁还能透过那一滩东西，联想到李长根呢。
  想到他儿时狂奔下山，手里捏着风筝。
  想到他少时站在树上，目光炯炯眺望远方。
  ……
  李长根下葬后，伍子没睡在棺材上了。
  他进了屋子，在床上躺了一整天，迷迷瞪瞪也睡着了几次。
  可每次醒来，又都让他绝望的叹息，怎么还活着呢。
  这么多天了，怎么会还活着呢。
  马大婶藏在屋里回答了伍子：“村长砍树呢。”
  砍树？
  白果花树？
  伍子慌了神。不行啊，我还没死呢。不能砍！
  伍子飞奔向村口，鞋子跑丢了，砂砾磨着赤脚也顾不上痛。
  飞奔向村口的白果树，远远地便看见了聚拢的人群。
  接连不断的死亡，也阻挡不了他们看热闹。
  伍子挤过人群。
  高大的白果树依然伫立，只是绽放于叶前的花朵没了踪影。
  难怪，这么多人都敢围在这儿看。
  不止村长一个人在砍树，还有老根帮他一起。
  两个年迈的人挥动不了斧头，只能一人一边的拉拽着锯子。
  愤怒着，咆哮着，树也快接近倒下的样子。
  伍子不管不顾一把抱住村长的腰，“不能砍啊。我还没死呢。”
  村长仍由他抱着，手臂不停继续拉拽。
  伍子开始哭：“家里没人了，棺材都买了。我不死不行啊。”
  没有人听，也没有人停。
  伍子整个人挂在村长身上，不知多久，只听见轰隆一声，继而寂静。
  接着，有轻飘飘的东西，带着香落了下来。
  伍子被村长摔到了地上，他擦干眼泪。
  看到树倒下剧烈震颤后，从叶间飞舞出的白色花瓣。
  飘飘扬扬，在阳光中盘旋舞蹈。
  人群爆发出尖叫。
  四散奔逃，却你撞我我撞你，乱成一锅粥。
  有花瓣落在谁的肩膀，那人便嘶吼着哭泣着，抽风般抖动身体，妄图甩掉花瓣。
  人群都慌了神。
  撕裂的哭声，扭曲的上蹿下跳，风大了起来，裹挟着花瓣，游戏般追赶着逃窜的人群。
  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突然有了声音：“看了才会死，都把眼睛闭上。”
  荒唐的一句话，却被所有人当成了救命稻草。
  瞬间安静，入眼都是些奇形怪状，却千篇一律充满着恐惧的人。
  或跪或站或趴或躺。却无一例外都瑟瑟发抖，紧紧捂着眼睛。
  伍子被逗笑了。
  他心安了，这样大范围的花朵落下。
  他一定会在今晚死去。
  一定！
  会在今晚死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