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宜歇得一阵，汗水也差不多干了。夕阳衔山，已是黄昏时分。
  黄宜道：“师傅，我们走吧。”
  汪远洋道：“天快黑了，后山树高林大，伏着许多凶险。小宜，我走前面，你跟在我后头。”
  黄宜心想这是师傅关心自己，不让自己在前涉险。道：“多谢师傅。”便跟在汪远洋的后面，转入去后山的小径。那是一条非常幽密的山道，乱石横七竖八地排着，山石上绿草掩盖，路途不甚明显。道路两边是高大的灌木林，遮蔽上空，更显得阴森清冷。约走了半里路程，树木愈加密集，不易分清哪里是路，足迹隐约可见。此时正当暮春时节，山间树木新绿，野草芬芳，尚有些开得晚的山花并未凋谢，红花绿叶之间，不时飞出几只回巢的野鸟。杂树草丛之下，偶尔窜出獐子刺猬。山是花树鸟兽的天堂，果然如是。两人顺着别人踏出的足迹，在藤条青草间缓缓而行。
  天边的夕阳恹恹地垂落下去，山林里越来越暗，再过不久，便会黑尽。
  黄宜心道：“想不到后山竟是这等去处。”但觉得一直在往上爬，渐行渐高。
  汪远洋道：“加快脚步，赶在天黑之前与他们汇合。”
  黄宜道：“是。”嘴中虽答应得很响，无奈人小脚短，步子迈不开，速度快不起来。
  汪远洋稍微提速，便将黄宜甩开一大段。黄宜奋力直追，手脚并用，沿山道连蹬带爬，始终赶不上。高声道：“师傅，你先走吧，我随后赶来。”
  只听汪远洋的声音从高山上传下来。道：“为师等你一等。”
  黄宜向上爬去，不一会儿，爬上陡坡。见汪远洋气定神闲地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上歇气，黄宜喘着粗气。道：“这山还有点陡峭。”汪远洋见他满脸流汗，双手染上了不少污泥，却不说一声累。心道：“正好练练他的毅力。”道：“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小宜，你要是不想去，就先回去吧。我与三弟四弟和霍兄弟汇合后，再转回去。”
  黄宜心想：“我曾说过会来帮助霍伯伯打猎，这次正要帮他们捕杀老虎，连老虎长得什么样都没见到，现在回去，岂不是半途而废了吗？”道：“霍伯伯他们许久不见回转，可能是遇到麻烦了，等找到他们，解决了麻烦再回去。”
  汪远洋道：“既然你坚持，为师也不劝你。”说完，转过头，悠悠出神。道：“霍兄弟也还罢了，三弟四弟向来谨细，大江大浪里也不曾翻船，一只老虎有何能耐，来了这半天也不见回转。”言语中隐隐有些担忧。
  汪远洋忽道：“有人来了。”黄宜竖耳听去，只觉空山寂寂，四下里除了虫鸣声之外，更没半点声息。汪远洋内力精深，耳力极强，却早已听到。不多时，只听西边乱树林中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竟是向这边奔来。听不出有多少人，但声音杂沓，料来并不少。
  黄宜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东一个、西一个，七八个火把闪耀在山林之中。约十多个身影正向山道上卷上来。来人脚程极快，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像是身负不弱的武功。
  那波人转眼间便卷上山来。汪远洋本想避开，但为时已晚，早已被瞧见，也就让在一边。忽见领头一人大手一挥，他身后十四人排成两排，每排七个，整整齐齐在五六丈外站定。火光明亮，照得如同白昼。只见人人均足踏皮靴，腰配弯刀，背负弓箭，身穿亮银铠甲，有的手中拿着火把，有的拿铁链，有的拿网子，也有拿绳索的，个个神情勇悍。
  领头那人下颌留三纽短须，约四十二三岁。生得天仓饱满，仪表堂堂，眼射寒星，身材魁梧，劲子里纹着一只鸟雀，红嘴绿毛，栩栩如生。只听他说道：“月黑风高，山道险恶，老丈不在家享福。如何却身犯险境，令家中子侄妻小添忧？”
  汪远洋心道：“此人不知我的身份，恐怕也不知我身有武艺，只当我是寻常百姓。他这么说，那是在关怀我了。此人仪表堂堂，谈吐不凡，看来并非市井中的一勇之夫，如此英豪，倒可结交结交。”道：“壮士挂怀，铭感高义。老朽自幼飘零江湖，并无亲眷。因听闻五台山后山有饿虎出没，残害乡民，于是携小徒进山欲捕杀那老虎。”
  汪远洋话音刚落，军士中有人发出了轻微的嘲笑声。左边一个满脸虬髯的军士高声说道：“老丈，我看你身子单薄，身上没二两肉，风大点就能把你吹倒。你不去颐养天年，却说要来打虎。哈哈，吹牛谁不会。可也得量力而行啊，就你这身板，真要遇着老虎时，恐怕还不够它塞牙缝。”众军士咧嘴大笑，惊动回巢的鸟雀，从树丛中扑腾而起。
  大笑声中，右边一个身材肥胖、神色憨厚的军士说道：“老人家，你有这份心捕杀饿虎，为民除害，我们很承你的情。但捕杀饿虎，非同儿戏，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站在左边第一排的一名年轻军士说道：“你老人家在家颐养天年就好啦，这种以身犯险之事有我们青壮年来做最适合不过，你老人家快快回家吧。”
  在众人说话之际，汪远洋已将众人打量了一遍。见这些军士均年纪不大，不过二三十来岁样子。汪远洋心道：“大多数兵士都生来凶神恶煞，出言无状，更有欺压良善的恶徒。这批军士个个身手矫捷，且明白事理，懂得敬老爱幼，委实非普通军士可比。”这些军士虽在嘲笑自己，却意在抚孤恤老。汪远洋心下顿觉平和，微微一笑。道：“深谢各位体恤之意，老朽虽已年过花甲，但还不是老不中用的孱弱。岂不闻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你们能打虎，老朽也打得。不知你们是哪个营地的将士，也是要去后山杀那饿虎的吗？”
  左边那虬髯军士叫道：“老人家，你别吹牛啦。似你这般风烛残年之人，还是回家睡大觉的好。”
  汪远洋心道：“若不露一手，这些军士定以为我是个老不中用，却来胡吹大气的妄人了。”道：“哪位壮士肯借把弓箭来用一用。”
  那些军士大觉愕然。嚷道：“什么？你要射箭？你年老力衰，弓箭都拿不动，还想射箭？”
  有的道：“敢说这种狂话的老头，倒是少见得很。”
  为首那军官举手一扬，众军士吵嚷顿时止息。令行禁止，如此军容严谨的军队，倒也不多见。汪远洋心中对这支军队的重视之情不由得增了几分。
  那将官像是有心考校一下汪远洋，将手中长弓和一支羽箭扔向汪远洋。道：“老丈若要试射，可用在下的弓。”
  汪远洋将弓和羽箭抄在手里，那弓颇觉沉重。赞道：“好弓！”右手拉弓如满月，左手如抱婴孩，羽箭搭在弯弓之上。对着五丈外一棵一抱来粗的大柏树射去，只听嗖的一声急响。羽箭急射而出，跟着哒的一声，那箭在大柏树树干上穿过，又向前急飞，直定第二棵大树树干上。那大树受到震动，摇晃起来，树上鸟雀嘎嘎而鸣，惊起飞走。
  这里十四个军士都久经战阵，弓马娴熟，能开大弓，但见汪远洋一箭之威，竟至如斯，都惊叹莫名。
  这一来，十五位军士不敢再有轻视之心。看着汪远洋，说不出话来，一时间鸦雀无声。
  为首那军官将大拇指一竖。道：“老人家好功夫，在下可看走眼了。适才兄弟们出言无礼，请莫怪。”
  汪远洋呵呵一笑，神情豪迈，将弓箭扔还为首那军官。道：“老夫生平专好结交天下豪杰，见各位英姿勃勃，个个武勇有力，而且令行禁止，军容齐整。这也罢了，难得各位体恤我年纪老迈，便知各位非普通军士可比。”
  汪远洋缓了口气。又道：“自黄巢作乱以来，藩镇割据，四方诸侯争霸中原，都想做天下之主。先有后梁的朱温，后有后唐的李存勖，后晋的石敬塘就不说了，这王八蛋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夷种，实是卖国求荣的无耻败类。这一个个先后接替诸侯当中，个个残暴，没哪一个是真正为百姓的安居乐业着想的。我本来已经失望至极，见到你们，还当你们也和别的军种一样，都是横征暴敛惯了的。哪知你们竟有敬老之心，如果像你们这样的勇士能再多百倍，中原统计有望，百姓安居乐业有望。”
  汪远洋这番话，直把那一十五名军士说得人人血脉喷张。
  过得了阵。那为首的军官说道：“多谢老丈青眼相看，我郭威戎马一生，一向只知领军打仗，攻城野战。听得老丈之言，直如剥开云雾得见青天，请受晚生一拜。”说罢，向汪远洋躬身行礼。那十四名军士也均弯腰行礼。
  汪远洋忙将那军官扶起。道：“老朽一介武夫，不过比你们多吃了几年的饭。见各位是有识之士，非蛮横无状之人，心生爱才之想，这才将肺腑之言相告，快请起。”
  众人站起身来。为首那军官郭威道：“老丈是有德高士，避世深山，却心念民间疾苦。我等委身军旅，反不如老丈见得周全。今番邂逅，受益良多，不知老丈肯通大名否？”
  汪远洋道：“老朽名叫汪远洋。我还有三个结拜兄弟，此刻不在这里，因我们年轻时只在北方黄河边上行侠仗义，江湖中人便称我们为黄河四侠。你们却是哪个军营的军士？”
  郭威道：“我等是刘知远将军账下虎卫军的军士，在下承兄弟们推戴，忝任虎卫军检校司徒。因学识不足，力不胜任，常自惶恐。”
  汪远洋‘哦’的一声。道：“原来是刘将军手下的军士，我常听说刘知远是个极有远见之人。强将手下无弱兵，难怪，难怪！”又道：“你们深夜来此，莫非也是为了后山那只饿虎吗？”
  郭威道：“不瞒汪老前辈，我等是今天才听到那饿虎行凶的讯息，查知此情属实，又听说邻近乡民多受其害。于是禀明刘将军，特来捕杀饿虎，为民除害。这才十万火急的赶来，不想这此邂逅汪老前辈。”
  汪远洋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也是听说那饿虎行凶害人的消息，才来山上捕杀。这是我的弟子，名叫黄宜。”说着向黄宜指了指。
  黄宜在一旁静静听着，虽然大部分说话听不懂，但也知郭威是众军士的首领。拱手道：“黄宜见过将军。”郭威亦还礼道：“你也要去打虎吗？”
  黄宜道：“我与霍伯伯讲过，要助他捕猎。既有饿虎，也要一并捕杀。”
  郭威暗暗点头。心道：“此子年纪虽小，却难得如此勇敢。”问道：“今年几岁啦？”黄宜道：“我今年十三岁。”
  郭威道：“你怕不怕虎？”
  黄宜怔了一怔。道：“不怕！”
  郭威道：“好！会射箭吗？”
  黄宜道：“射箭有何难？我从小就会了。”
  郭威有心要试他一试。便将弓箭交到他手上。道：“且试射一箭，如何？”
  黄宜接过弓箭，颇觉沉重，竟有些拿不稳。他孩提之时，在草原上曾玩过弯弓，但那全为用来游戏，弓身既小，又十分轻便，却从来没见过这么沉重的长弓。正觉吃力难堪之际，却听军士中传出一声冷笑。黄宜转头一瞥，见众军士脸上都有轻嘲之意。不由得激发出争强好胜的斗志。右手拉弓开长弓，如怀抱半月，左手搭上羽箭。要如汪远洋那般射穿大树，可说什么也办不到，正不知该射什么。忽听左边树丛中一声聒噪，一只全身乌黑的夜莺从树丛中窜出来。黄宜举起长弓，望着夜莺飞去的路线，扯满一放，只听嗖的一声。那夜莺正向前飞，黄宜不偏不倚，一箭射穿夜莺的翅膀。那夜莺扑腾了几下，力气不济，直直坠落下来。郭威大拇指一竖。道：“好！”众军士见他小小年纪，竟也有这般能耐，不敢轻视，都喝起彩来。
  黄宜脸显得意之色，正想自我吹捧，却见那夜莺在地下挣扎着，发出悲鸣。竟没一个鸟伙伴来救它一救，独自垂死挣扎。黄宜想起自己身世，大有同感，心中不忍：“这夜莺又没犯错，我射破它的翅膀，已让它受到极大的痛苦。它是失群的孤鸟，与我命运相同，我怎能害它？”走过草丛，将夜莺捧起，拔出羽箭，从身边摸出些药膏，敷在伤口，止住了血流。好在黄宜力弱，那夜莺只擦破了皮，没多时，已能自行飞起。黄宜见它能自行飞走，这才放心。
  当他去捧起那夜莺之时，众人都不知他要干什么，一直看着他给夜莺敷了药，才明白过来。均想：“这孩子虽也争强好胜，终究仁善多于凶狠。”
  汪远洋道：“时候不早啦，我们走吧。”十七人并作一路，往乱树林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