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雨霏突然发现，醉汉的眉眼竟是非常熟悉，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蹙着眉头思索，想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醉汉的五官竟跟婴儿很象。
  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如此。
  看来醉汉当真跟孩子的父亲有着非同一般的血缘关系。
  这么看来，方忻菲能够忍受醉汉的虐待，跟她原先猜想的原因差不多。
  方忻菲放声大哭：“我真的没有法子，我想替阿伦报仇，可是我没用，报不了仇。”
  “那些仇人是谁？你告诉我。”吴清濯突然插话说。
  楼雨霏心头一凛，看他一眼。
  听吴清濯这意思，应该是想替方忻菲出气了。
  不过，她没说什么。如果方忻菲说的是真的，那些人的确是应该受到更重的惩罚。
  出乎意料，方忻菲却止住了眼泪，摇了摇头。
  “不必了。后来，我脑子里整天整天都回想着这些事，我一遍遍地回忆事情的所有经过细节。我发现，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要报仇，首先就要报复我自己。否则，我没有资格去报复别人。”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那么爱阿伦，你没有想害他。”楼雨霏大声说。
  她实在有点搞不懂方忻菲的思维方式。
  虽然，她明白方忻菲的意思，是她连累了阿伦，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方忻菲说：“不论我是否爱他，不论我是否是无心之过，我的所作所为的结果，就是害了阿伦。如果不是我不听阿伦的劝，非要想尽办法往上爬，就不会遇到那个坏蛋。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非要拉他一块去吃夜宵，阿伦好好地呆在家里，也不可能遇害。一切都是我的错，最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
  “不对，”楼雨霏大声辩驳，“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也是受害者，阿伦不是你害的。你想工作，很正常。你遇到那个坏蛋，是你倒霉，怎么能怪你呢？”
  “雨霏，你别替我开脱了。我不想回避这些，这些都是借口。”方忻菲非常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吴清濯突然又开了口。
  “方忻菲，你错了，你说的完全错了。”
  他的声音很沉稳，很有力，非常有说服力。
  方忻菲心头一颤，象是被坚锐的子弹打中了内心深处。
  “你也想找借口替我开脱？我还有资格吗？”
  “不是替你开脱，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吴清濯说，“正如雨霏所说，你想工作，想发展自己的事业，这没有错。如果这都有错，那么大家都不要工作了。至于那天晚上你拉阿伦一起去吃夜宵，这也没有任何影响。你刚才说过，你们下楼的时候，那伙人就在你家楼下。这说明，那些人是有备而来的，说不定正在观察地形，等候时机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若是那天晚上不一起出去吃宵夜，也可能在别的时间遇到他们发难，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所以，你根本不必自责。”
  方忻菲苦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开脱我。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可是，都不过是借口罢了。如果不是我太轻信人，我怎么可能随便去赴约？如果我聪明点，说不定我早就发现了那几个人可疑，我可以早点看出他们的企图，采取别的方式逃掉这场灾难。总之，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
  她越说越大声，到最后几乎都要崩溃了。
  她两手捂着耳朵，抱着头，垂头看着脚下。
  眼泪一滴滴地流下来，落到地面上。地面很快就被弄湿了。
  吴清濯等了一阵，等她平静了之后，这才以平缓的语气说：“你在钻牛角尖。我不过是因为痛失阿伦，你伤心难过，又感到歉疚，所以才一心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好象这样想，你就可以减少痛苦似的。你让这个人打你，也不过是同样的道理，你想为阿伦赎罪。你找不到别的方式，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他打你，就好象是阿伦在打你一样。是不是？”
  方忻菲抬起头来，惊诧地望着他。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有一点说对了，我之所以嫁给他，之所以宁愿被他打也不肯离开他，正是想着赎罪。他多打我一下，好象我的罪就可以减轻一分似的。虽然我知道，其实这并不能减轻我的罪孽。”
  “方忻菲，你错了。”楼雨霏忍无可忍插话。
  她真是服了方忻菲了，这都是什么思维方式？她简直无法认同，简直不能相信，还有人这么蠢，蠢到以这种方式来赎罪。
  或者不叫蠢，而是痴到了极点，也无助到了极点。
  方忻菲将头转向楼雨霏，想听听她的说法。
  楼雨霏大声说：“你被这人打，跟阿伦有什么关系？他打你，只会让阿伦心疼。阿伦若是地下有知，见你这样受苦，他一定会心疼的，一定不能心安。他最想看到的，一定是你和孩子平安幸福。”
  方忻菲又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可是，我没办法过我自己这一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吗？”
  她用手指着醉汉。
  醉汉现在已经清醒了不少，看上去只残留了极少一点酒意。
  他正紧张地注视着这边，象是生怕方忻菲被楼雨霏和吴清濯说服了，再度打算离开他。
  楼雨霏已经猜到了醉汉跟阿伦之间有血缘关系，因此回答说：“是不是因为阿伦？他是阿伦的家人？你觉得，你嫁给了他，就好象嫁给了阿伦一样？”
  方忻菲轻叹了口气说：“你真聪明，雨霏，你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他是阿伦的哥哥，亲哥哥。阿伦离终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拜托我照顾他哥哥。阿伦说，他从小就没有了父母，全靠哥哥把他拉扯大。他哥哥没有什么文化，只能卖苦力干重活。总之，他们兄弟俩过得很艰辛。眼看他长大成人，也可以工作养活自己了，他哥哥却在一次干活的时候受了重伤，身体落下了缺陷，大脑也受到了一些损伤，没办法象正常人一样生活。所以，后来就反过来了，成了阿伦一直养着他。我答应了阿伦，要照顾好他。”
  “可是，你照顾他归照顾，也犯不着嫁给他啊。更加不能忍受他这样打你。”
  楼雨霏极不能认同方忻菲的想法。
  方忻菲惨淡一笑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了。而他，这辈子大概也娶不到老婆了。所以，我嫁给他也没什么，正好可以象一家人一样一起生活，方便照顾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那就是，我虽然不能嫁给阿伦，但我至少嫁进这个家了，至少和阿伦是家人了。”
  楼雨霏不免更加怜悯方忻菲了。
  她能这样想，可算是真的对阿伦爱到了极点了。
  真是没有想到，原来她也是一个痴心的女孩子。
  但是，这个醉汉值得她这样做吗？
  楼雨霏不服气地说：“你为了照顾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他竟然还打你，他太没有良心了。”
  “这不能全怪他。”方忻菲说。
  她还想解释，却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把解释的话说出来。
  醉汉象是非常明白她的心思，突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哭了几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是在替阿伦打你，是不是？我还知道，你想说，我脑袋有问题，控制不住自己，打人是没办法的事，是不是？我就是个神经病，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用不着遮遮掩掩的。”
  他说话非常有条理，吐字也清晰，怎么看都不象是精神有问题，楼雨霏不禁诧异。
  “你脑袋这么清晰，你为什么还要打她？阿伦的事不能怪她，她已经够伤心的了，你竟然还老是打她，把她打得这么狠，你还是人吗？你就不怕你弟弟在地下难过？”
  醉汉瞪着她，眼睛越瞪越大，象是要鼓了出来。
  突然，他转过身，往墙上撞头，用力地撞头。
  “我是坏人，我是大坏人。我知道你们会这样说，所有人都会这样说。我没用，我不能找到好工作，我养活不了一家子人。她说她嫁给我，她哪里是真的嫁给我了。她从来不肯跟我睡觉，一次都没有，连手都不让我拉，这算什么夫妻？我要打她，我就是要打她。我打她不是为了阿伦，我要打得她服气，要她真的当我老婆。”
  楼雨霏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搞了半天，方忻菲只是这个人名义上的老婆，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当真嫁给这个人啊。
  难怪这人有怨气。
  可是，再有怨气也不能打人啊。
  楼雨霏气恼地说：“你别撞了，再撞出人命了。没用的男人才打老婆，她既然不肯当真当你老婆，你能接受就跟她成一家人，你接受不了就离婚，打人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打人？”
  吴清濯则拎住醉汉的衣领，把他拖到一旁，不准他撞墙。
  方忻菲叹息着说：“他的脑袋时好时坏，有时候说话清楚，有时候又糊涂。而且，他那次重伤之后受了刺激，心理老是有一些结，所以老是喜欢酗酒。一喝酒，思想就容易走偏，就容易暴躁，喜欢打人。他有时候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等到酒醒之后，他又会很后悔。不能真正成为他的老婆，这一点是我亏欠了他。唉，总之，这都是命，也是我自己选择的。等到哪一天，我真的受不了他打人，也许我会离开的吧。”
  吴清濯沉声说：“事情我全都弄明白了。方忻菲，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你的做法正确与否。我可以让你做出选择，如果你愿意离婚，带着孩子安安静静生活，我可以替你安排这个人未来的生活。如果你不想离婚，还想呆在这个家里，我也有办法让他以后不再打你。总之，你自己选择吧。你不能太自私，只想到自己，你更应该想到孩子。孩子是阿伦生命的延续，你是希望他健康成长呢，还是希望他在这样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下成长，将来性格变得偏激？”
  方忻菲的心事真正被吴清濯触动了。
  这一层，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家庭环境对小孩子影响很大，以后难免会心理不健康，这辈子有可能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她低着头说：“我并不是真的自私，孩子的事我想过。我想，现在孩子还小，还什么都不懂。等到他懂事了，我挨的打也够了，赎罪也该赎清了，我就带他离开。我会照顾阿伦的哥哥，我会给他足够的生活费，但我不会一直被他打。”
  醉汉一听，又呜呜哇哇地叫嚷了起来。
  “阿菲，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想嫁给我。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总有一天你会抛下我不管。我那么爱你，从你第一次跟着阿伦来我家，我就爱上了你。那时候，你还是阿伦的女朋友，我不敢想太多，只能把对你的爱藏在心里。可是，现在你是我老婆了，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样？我知道你爱阿伦，我不在乎，阿伦是我弟弟，你爱他我高兴。但是你不能走，嫁给了我，就不能离开这个家，我不许你走。我，我要打断你的腿，我看你还怎么离开。”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一张椅了跟前，提起椅子朝方忻菲走过去。
  吴清濯只一伸手，就把椅子夺了下来。
  “你还想打她？你以为打人有用？她不是说过了吗，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结婚了，所以她选择跟你结婚，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你要再打，说不定就真的把她打跑了。哪个女人受得了老是被人打？你知道什么是真的爱吗？你要是真的爱她，就应该保护她照顾她，尊重她的选择。你要是真的爱她，怎么舍得打她？”
  醉汉狂叫：“你懂什么？我，我这个样子，她怎么可能真的愿意嫁给我？她迟早是要走的，从她嫁给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要走。她自己都说了，等孩子大了她就走。我，我没有法子了，我不这样做，我怎么留得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