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气
作者:道貌岸然      更新:2021-05-09 21:12      字数:5825
  “看个鸟啊!八百年前的古董了。”虞子期抢下我手中的望远镜,搁在面前看了几眼,“崖上的工事早朽了,除了鸟窝连屁都没有。要是怕埋伏,我们可以绕路。”
  “其他几条路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仔细想了想,青丘群自身就是一道天然屏障,以此地为聚落,易守难攻,只需要把守峰群之间的小路。就算我们现在换一条路,也未必会比眼前的安全。“择日不如撞日,一条道黑到底吧。”
  入了青丘小道,气温陡降,心头像压着一块秤砣。身体两侧高耸的陡壁无形中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越抬头看,越觉得山头随时会压下来。先前目测的时候,我觉得小路最多一年百米的样子,谁知道走起来异常艰辛,脚下到处都是沟壑碎石头,稍不留神就会受伤。戴绮思对青色的岩石似乎很感兴趣,她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索性停了下来。我走了上去,看她有何发现。戴绮思抬起手臂,指着我们头顶上的岩壁说:“那里的崖面凹凸有致,横截面圆润光滑,原先应该有一座壁雕。不知道为什么被毁了。”
  我隔着爬在崖面上的枝杈,透过缝隙仔细观察了一阵儿,发现青岩上确实有不少铁器敲砸的痕迹。而戴绮思所说的“壁雕”上更是伤痕累累,早已看不清原先的面貌。狰狞粗糙的凿痕与青丘一同暴露在大自然面前,经历了长久的风吹日晒,生硬杂乱的纹路逐渐变得柔和,与巨大的青丘岩峰融为一体。如果不是戴绮思看得真切,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我想上去看看,”戴绮思向我征求意见,“咱们一路上没有找到任何文字性的标识物。关于梓牙城的位置还只是推测。这附近的壁雕不止一座,如果能找到铭文之类的东西,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我叫住了虞子期他们,简单说明了情况。两人都同意上去查看岩雕。老揣举目眺望,往后退了两步,几乎要贴在崖石上:“我看上边不是一般的高,起码有三层楼。让我去吧。”
  “您一个病号,乖乖歇着吧,别添乱了。”虞子期抄起铁镐,“我和老余上去看看,搞不好还能掏一窝鸟蛋,给大家补一补。”
  老揣不服,与他争辩:“老子以前拧门撬锁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娘胎呢!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还要什么工具,我徒手就能上去。”他撸起袖管,吐了两口唾沫,果真如猢狲上树一样,三两下就爬上了青丘。他借着攀附在崖壁上的枯枝顺利地到达了悬雕所在的位置,然后找了块凸起的石峰蹲下身,拨开枝叶开始查看。
  “有字!这雕像底下有字!”老揣低下头,朝我们挥手喊道,“可我不认识啊!怎么办?”
  “没事,你先下来,换我上去。”戴绮思叮嘱他注意安全,不料老揣忽然松开了攀在岩石上的手,吓得我们急忙冲到山石脚下。他晃了好一会儿,终于稳住了身形。我被他吓得浑身是汗,忍不住吼道:“干什么呢!差点闹出人命!”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蹲在石头上对我们说道:“不碍事,我想起来了,我兜里有纸笔,拓下来就是了。免得小妹妹再跑,危险。”他说完,转过脸去对着岩壁开始印画。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发生意外。好在老揣行事稳妥,很快就带着拓文回到了地面。
  “小妹妹,你快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们三人同时凑上前,戴绮思接过皱巴巴的纸看了两眼,反问老揣道:“只剩这几个字?”
  “啊?原来有一大段,都被刮花了。就这几个清楚的,要不我再上去一趟?”
  “不,有这几个字已经足够了。”
  听到她说这句话,我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虞子期迫不及待地问:“那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着跟蜈蚣爬似的。”
  “这是两段不同的话,没有前后文,我暂时读不透全部的意思。但是有两个词非常关键。”
  “什么?”
  “梓牙,无尽的财富。”
  “嘿,齐了!”虞子期摩拳擦掌道,“老天总算开了一回眼,找到古城不算,连来回的开销都给报了。我觉得余富肯定不会少,够咱们再起个门面了。”
  我颇为振奋,但当着戴绮思的面不能太张扬,依她的性子不管找到什么东西,百分之百要充公。我决定回头跟虞子期合计一下,横竖不能亏了自己。古玩宝藏在老揣看来都是身外之物,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找到梓牙,寻找那一味救命的灵药。听闻拓文上写有古城的名字,他不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总算没白来,有希望,还有希望。”他迫不及待地背起行李,大步向前迈去。耽搁了一阵儿,气氛反而变得活泼起来,大家的脸上都有了生气,不再像刚入山时那样疲倦严肃。我追着老揣不知不觉一行人已经出了青丘小道,来到相对开阔的地界。丘峰内的自然环境与驼峰山格格不入,到处都是枯木沙地,如果说秋心泉是沙漠深处的明珠,那这片地陷无疑是一处终日不得月辉的沟渠。深山中出现如此大范围的地陷,实在很难想象出现的原因。
  “这么大的地方,咱们从哪儿着手?”虞子期晃了晃大臂,沿着地陷边缘,借以惯性一路冲了下去。我来不及叫住他,只好拴紧行囊沿着他踩出来的小路,顺势跑了起来。脚一落地,我就感觉到不对劲,看似龟裂结块的土壤踩上去绵劲十足,颇为松软。简直就像特意锄过一样。
  这个地方,有人来过。
  我立刻喝住了虞子期,可抬头喊人的瞬间才发现面前空无一人,早就失去了他的行踪。戴绮思忙着照顾老揣,她追上来的时候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说虞子期不见了,就从我眼皮底下,前后不过二三分钟的时间。她踩着软绵绵的泥土走到我边上,很快反应过来。
  “我们来晚了,土早就被人翻过了。”她抄起地上的泥土,“土粒非常细,应该来回翻过好几遍,工具也比咱们先进。”
  “我下去找人,你和老揣暂时别出来。”
  “不,我和你一起去。”老揣晃晃悠悠地跑下山坡,他望着这片独特的雅丹地貌,对我们说,“人散了更容易出事,大家一起走。”
  我来不及跟他争论,虞子期的消失打乱了我的思绪。我沿着地上的脚印追了一阵儿,忽然天际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那声音由远及近,反复迂回。我们站下来观望,蔚蓝的天空骤然变色,远处的山色逐渐与混沌不堪的青灰色天空混为一体。
  “变天了,暴风。”沙漠中常年风沙不断,七八级的大风属于家常便饭。眼前这场暴风来得诡谲迅速。虽然我们身在深山里,有天然屏障,但也不能麻痹大意,必须找个地方藏身。
  “不只是风,还有雨。”老揣嗅了嗅空气,“我们在矿上,鼻子比什么都灵。这场风雨不会小,要出大事。”
  戴绮思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走,进林子。”我咬下牙,推着戴绮思和老揣爬上了山坡。地陷地区没有遮掩物,大沙暴一来,这群人没有一个能幸免。狂风很快席卷而来,天地眨眼间变得昏暗无比。我忙拉起防风巾,朝着青丘小道撒开了脚丫子急速狂奔。我不断地回头张望,希望能找到虞子期的身影,可直到我们三人挤进窄小的岩道,依旧没有任何收获。狂躁的风暴刀割斧砍一通乱砸。我们将帐篷的外皮裹在身上,背抵着岩壁蜷缩成一团。崖道外响彻着鬼哭狼嚎般的风暴声,沉闷的撞击声不断地落在四周。我忍不住探出头,眨眼的工夫就被狠狠地砸了满头包。
  老揣见我缩回头,得意道:“怎么样,我说下雨吧?”
  “还有冰雹。”我捂着脑袋苦笑,“你这本事倒是真厉害。不知道虞子期怎么样了。这风暴来得太突然了,估计也待不了多久,等它停下来我就去找人。你们暂时留在这里别乱跑。”
  我们三人紧紧地靠在一起,等待着这场天灾离去。狭窄的青丘虽然阻断了大部分风雨,但雨水还是很快透过帐篷的缝隙渗透进来。我用力顶在接缝处,后背湿了大半,下半身仿佛浸透在冰水中,逐渐变得麻木,失去了知觉。我试着移动了身体,不料因为长时间的僵直,脚部不受控制,忽然失去了平衡。我这一摔,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防风布“嗖”的一声被卷得无影无踪。豆大的雨点夹杂着随时会要人命的冰雹,朝着我们几个人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戴绮思急忙抽开她的背包,扯出一张毛毡子。毛毡子吸了水,变得异常笨重,但我们眼下根本没有其他选择,与其暴露在铺天盖地的冰雹中,不如用它防个身,聊胜于无。我想起包里还有铁镐立刻来了主意,用仅剩的三个铁镐作为固定物,在峡谷间钉了一处“人”字形的避风点。然后将我们的背包堵在两侧抵挡风雨,为彼此博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暴风骤雨间,我不禁又朝虞子期消失的地方瞥了一眼。因为水雾太大,能见度低,怎么也看不真切,这一次不知为何,总觉得混沌的地平线尽头有一群模糊的人影正在缓慢地移动。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次从避风点里探出身。戴绮思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诧异地拉住了我,问我要干什么。
  “外面好像有人。”
  “你看错了。”戴绮思斩钉截铁地说,“这种鬼天气,谁会在外面走?”
  我有些犹豫,还是毅然探出了头。我举起望远镜,再次将视线集中在地平线处。这次除了昏黄的天空再也看不清其他东西。我叹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回到毛毡里,脚腕忽然一沉,险些扑倒在地。我急忙低头寻找,只见磅礴的雨水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只灰白色的人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脚腕上。
  我心头猛地一沉,顾不上别的,抬起右脚猛地朝前甩去,打算借助惯性摆脱那只恐怖的灰手。不料那只自地下冒出的手掌极为有力,全力之下居然纹丝未动,我自己反倒因为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在了泥浆中。我大喊起来,可惜风雨太大,毛毡里的人根本没有听见呼救声。我蹬起另外一只脚,朝着灰色的手掌连踹了好几下。可它就像石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逐渐冷静下来,又试着调整角度,慢慢地抽出了右脚。那只灰白色的人手依旧保持着抓握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躺在泥水中。我觉得不对劲,又再次爬回去,发现那只人手不过是半截石制的雕塑。我回到毛毡中,惊魂未定。戴绮思见了我的脸色就问怎么回事。听闻找到佛手,老揣撩开帘子,不想迎面一阵冰疙瘩,砸得他不得不缩了回来。
  “动不了,太厉害。”他抖了抖手脚,抵着墙背对我们说,“早说过崖上有东西,我看八成是古时候留下的,算不算文物?”
  此时我哪有心思管什么文物,虞子期生死未卜,又逢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鬼天气断了前路,只好硬耐着性子蹲在漏水的毛毡里等待风暴过去。这一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外面风雨声逐渐消失,我再次挑起毛毡,发现天早就黑了,除了呼啸的狂风之外,再也没有半点落雨的迹象,连原本泥泞的水坑都不见了,更别提什么冰疙瘩。
  “咋这么快就干了,水都到哪儿去了?”老揣摸着沙地一路小跑,在青丘之间转了个来回。如果不是我们三人浑身透湿,谁也不会相信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
  “先生火,山上寒气重,烤不干,咱们就等着冻成冰棍。”青丘小道路窄风大,不适宜露营。我带着大家来到地陷边上,找了一处避风性相对比较好的土墩开始生火。
  “邪门了,真邪门。”老揣看着冉冉升起的篝火,吞了一口唾沫,“除了咱们三个大活人,周围一滴雨都没有。刚才的冰雹,不是我在做梦吧?”
  我无法解释他的疑问,自己同样一头雾水。我急着找人,烤干了鞋袜,套上半湿的外衣就站起身来。戴绮思裹着毯子从土墩另一头跑了上来:“打火机和手电筒你带在身上,包里还有一只信号枪,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我接过背包,让她回去歇着。戴绮思摇头:“我整理完衣服立刻追上去,你自己小心点。”
  “不管能不能找到人,一个钟头之后,咱们土墩子集合。”我背上包,摸着夜色再次跳入地陷中,回头看了一眼火光中的戴绮思和老揣,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距离虞子期失踪已经过去了6个钟头的时间,因为雨水的冲刷,原本龟裂干涸的泥地变得光滑无比,细碎的泥土结成了块状,地上的脚印早就没了踪影。我凭着记忆来到白天出事的地方,举起手电仔细查看,忽然发现泥土的颜色发暗,与周边的土壤有些许不同。我沿着这些泥土往前找,赫然察觉事情不对。不知为何,雨水冲刷过的泥地里,居然清晰地留有一排排杂乱无章的脚印,粗略估计起码有二十个人以上。我站起身朝青丘方向张望,发现这个距离正是我当时所见到的地平线。难道我先前没有眼花。果真有一队人马曾经在狂风暴雨中,顶着漫天的冰疙瘩在前行?
  我越琢磨越觉得可疑,起风前我们留下的脚印早就被抹平了,为什么暴雨中的队伍会印下如此清晰的痕迹,他们是人还是鬼?眼下没有其他线索,我只好沉下气来,沿着这排杂乱的泥脚印跟了上去。这排脚印一路往南,朝着地陷的腹心部分延伸。走着走着,前方慢慢出现了光亮。我急忙关闭手电,猫下身子悄悄地前进。又跟了一会儿,四周不断传来金属敲击的声响。黑灯瞎火看不真切,前方的光亮若有似无。我仿佛置身在深不见底的大海之中,总觉得脖子勒得慌,怎么也透不上气。我扯开衣服上的纽扣,眯起眼睛努力辨认方位,可四周荒得可怜,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再跟下去,脚印逐渐模糊不清,有些地方三五个脚印乱成一团,我伸手比画了几下,有的地方空隙大得离谱,看间距怎么也不像同一个人留下的。到后来,地里干净得一根毛都没长,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脚印。我心中大骇,二十个人的队伍说不见就不见了,消失的方式简直跟虞子期如出一辙,难道这块地陷里另藏玄机?还来不及思考,原本忽闪忽闪的火光突然炸开了锅,耀眼的火焰如同爆浆而出的泉水,一下子冲上了天际。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忙冲着那道冲天的红光奔上前去,准备一探究竟。
  还没跑几步,就看见前边有一道又长又高的障碍物,远瞅着像是人工搭建的围栏。定眼一看,栅栏四周果然有人影在晃动。那些人似乎正在围观眼前的奇景,并未注意到我正在向他们靠近。我趁机猫上前,发现前边果然有一处大型营地,围栏边上散落着铁锹、煤炭、木料,还有尚未完工的行军帐篷。有几个人离得比较近,我借助火光得以看清他们的样貌,都是生脸。再瞧他们的衣着,清一色的黑裤,头上绑着黑色的头纱,如果不是借助强光,黑夜中根本注意不到他们的存在。我贴在木桩一侧,再次朝他们的营地里张望,一个敦实的背影忽然映入眼眶。我乐得差点喊出来,又晃了几眼,再次确定那个耷拉着脑袋,颓坐在营地中央的人就是虞子期。我试着接近他,可营地内三步一岗,五步一亭,零零散散居然有十几个看守,再也无法靠近栅栏范围内半步。那伙人里,有一组来回巡逻的五人小队,他们胸前挂着制式步枪,瞧模样不像野路子。我想起死在林子里的摩托车手,以及那片被清理得异常整洁的营地,心中更加确定,眼前这伙人不好对付。
  好在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抹自地底射出的火光上,外围守卫相对松懈,否则在靠近围栏前我就已经被他们发现了。如果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再想钻空子救人那必定难上加难。据我观察,他们这个营地里并没有配备交通设备。这对我们来说相对有利,逃起来不至于瞬间就被他们追上。但声东击西必须打配合,眼下就我一个人,既要救人又要制造混乱,实在太过勉强。我正思考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引出去,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急忙就地一滚,换了个位置扭头查看情况。黑夜中,匍匐着两个人影,正朝着栅栏木营地迅速地移动,瞧样子并没有察觉我的存在。我暗松了一口气,继续观察,突然觉得领头的那个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