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行敦煌
作者:嬿来      更新:2021-05-15 02:19      字数:10432
  第二日,戴洛商带着哈撒给的银子,跟着马帮回到了遗关镇,只等哈撒给马帮吩咐下次出发的时间和汇聚地点后,他才骑着跟哈撒借的马飞奔赶回家中。
  贫瘠的家中只有戴母一人在做绣工,盘绣是当地土族最具特点的一种绣法,一针一线复杂巧妙,选用面料和丝线的颜色搭配非常讲究。彦照带着戴洛欣到镇上卖药材还未回家,当戴洛商将银子递给戴母时,戴母当即正色询问:“至儿,这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戴家乃是名门书香门第之后,虽然如今落魄了,可祖宗之法不可违,不义之财千万不能要。”这五两银子对于贫穷人家来说够得上两年的生活无忧,实在是个大数目,由不得她不多心。
  戴洛商含笑将银子再次放到母亲手中耐心解释,戴母闻听后憔悴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并不是为了这点银子高兴,而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砍柴担水等家事让他练就了一身的力气,跟着商队日后总会比在家里更有出头之日。可转念又一想,却又十分担心他的安危。戴洛商自幼读书识字,崇尚建安君子之风,在危机四伏的商队里,他是否能处理好那些人情世故呢。
  戴洛商似是看穿了母亲的担忧,便将海日古马帮的辉光过往一一讲给她听,戴母听后多少也安心一些,便忙慌地开始给他准备远行的包裹和干粮。
  彦照和戴洛欣兄妹回家已是晚上,卖了药材后他们买了巴掌大的一块猪肉回来,得知哥哥进了海日古马帮去跑马,都满心期望和欢喜雀跃。彦照跟着不安分起来,也嚷嚷着要跟着去,戴洛商只答应他先在家中照顾老小,等到合适的时机将他也推荐给哈撒大马锅头,彦照是个懂事的小子,轻重自然分的清,便也不再争辩。戴母将买回的猪肉炼了油和肉渣倒在瓷坛里封好,又将剩余的肉渣炒了洋芋洒了些青嫩的小葱端上桌来,兄妹三人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便安然入睡。
  在家的这几日,戴洛商带着彦照与附近的乡邻一一叮嘱照看母亲,又将往年欠下的钱一一还清。转眼五天一过,戴洛商回马帮的日子也就到了。戴母带着彦照和戴洛欣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和他道别,这是戴洛商第一次离开家出远门,既带着期盼又怀着一份敬畏。最后听一遍戴母的拳拳叮嘱后,便转身踩蹬上马,扬鞭而去,满脸是泪的他再不敢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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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湟藏族部落,西海蒙古部落所在高原,冬季寒冷多雪,夏季炎热少雨。游牧民族的生活让他们早已适应了这样的恶劣气候,糌粑,奶酪,酥油,牛羊肉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可是,这些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是最不易消化的,再加上边疆耕种之地稀少,菜品也少,茶叶便是他们用来促进消化,防止燥热的最佳选择。
  “嗜茶如命,如不得茶,非病即死。”没有了茶叶无异于要了他们的命。
  大明洪武初期,朝廷认为“番人恃茶以生,故研法以禁之,以制番人之死命,壮中国之藩篱,断匈奴之右臂,非可以常法论也。”(参考《明史》卷80《食货志四》)便在西宁卫设立了茶马司来管制边疆。然而西部边疆远离朝廷,常年又有鞑靼作乱,随着朝廷和中原对马匹的需求不断增多,渐渐的就有很多奸商和将吏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破坏茶法、马政,使得茶马司囤积的茶叶越来越少。
  到了弘治三年(1490)年,大明朝廷才允许在洮州、河州、西宁三大茶马司召令商人,将他们从内地运来的茶叶,十分之四朝廷收购,剩余十分之六可由茶商与边疆民众自由买卖。(参考聂静洁《略论历史上的茶马贸易》)
  海日古马帮此番从循化回来还带了许多黄河特产与中原绸缎,哈撒决定趁着西南雪山还未融化,带着马帮先跑一趟敦煌,在端午前赶回来。敦煌远在西北,昔日丝绸之路上辉煌的重镇,经历着一朝一代的兵荒马乱后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可是那里的老百姓还是要生存。寒冬一到,马帮很少去那里,因此即便带着旧年的陈茶,在那里也会卖上好价钱,否则茶叶积压久了生了霉,就只能扔掉。
  祁瑛梨整装辞别了父母,便带着德格等人骑马赶往遗关镇北出口那座大型的玛尼堆前汇合。在茶马古道上,到处都可见到藏人和信奉佛教的信徒日积累月堆砌的玛尼堆,它们用粗糙的双手在玛尼堆上镌刻了数不清的文字和符号,还有将牦牛头骨和羊头骨放在上面,再从中间的木桩顶部牵拉出一串串五彩斑斓的风马旗,系上或洁白或湛蓝的哈达,在北方大地的风中烈烈做响,保佑着在世与往生中一场场轰轰烈烈而又宏大无比的灵魂。
  这些玛尼堆,不单是旅人心灵精神的寄托,它更像是路标,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当祁瑛梨等人赶到了玛尼堆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几个马脚子,他们牵着骡子、载着货品站在那里聊天。祁瑛梨一眼便看到孤零零的戴洛商站在离他们十步开外的地方,他穿着一身黑蓝色的衣服,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骡马,马背上放着一个小包裹,他似乎沉静在一个人的世界,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祁瑛梨见德格带着家丁前去与马脚子们打招呼,便独自牵着马走向了戴洛商,站在他身后半天,对方竟然都没发觉,她轻轻干咳了一下,道:“你来的够早啊!”
  戴洛商听到动静,回头便看到一个精神俊逸的男子牵着黑色骡子站在晨雾中,他眉眼含笑却不甚温暖,骄傲地微微扬起头,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精灵一般,身后紧紧跟上来的是他的家丁朵海。
  戴洛商看着他们有些赧然,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衣服没有打着补丁的一侧面向祁瑛梨,故作郑定地笑道:“还好。公子到的也很早。”
  “哼。”祁瑛梨一双漂亮的眼睛斜睨着他,唇角微微扬起,轻哼一声,却没有回话。
  戴洛商见她从脚下捡起一块石头走到玛尼堆前轻轻放了上去,双眸微阖,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番,光洁的额头抵在玛尼堆上认真地拜了一拜。
  祁瑛梨祈祷完毕后,转身看着与德格说话的几个人问:“那都是些什么人?”
  戴洛商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见祁瑛梨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些轻蔑,急忙解释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儿了,听他们交谈间好像也是这次入伙马帮走敦煌的人。”
  “哦……”祁瑛梨沉吟着,秀眉微蹙地侧目望着那些人。
  朵海跟在祁瑛梨身后,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躁动声,回头一看,忍不住惊呼一声:“快看!”
  戴洛商和祁瑛梨二人齐齐转头,只见哈撒豪迈地带着一众马帮约么几十人从晨雾中缓缓地走了过来,古老苍凉的遗关镇在他们身后,带着仿佛慈悲的心怀目送着他们离开。
  “哎呀,真是壮观啊。”祁瑛梨脸上闪烁着赞叹的神光,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马帮出行。
  德格带着六个家丁,牵着马来到祁瑛梨身边汇合,兴奋地击掌感叹道:“这么精神威风的马帮,真是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场面了。”
  哈撒带着马帮走近来,一个翻身下马,大步上前拍拍德格,大笑道:“来的刚好。”然后又走到另一队入伙的马帮领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让二锅头达南巴图去盘点人数和货品。达南巴图是哈撒的表弟,是这海日古马帮的二锅头,多年跑马生涯让他和哈撒一样皮肤晒得黝黑,各子虽没哈撒高,却不逊于他的健壮。
  祁瑛梨却对马帮后跟着的一队寺里的老喇嘛们感兴趣,大惑不解地问:“哎?德格,那后面怎么跟着寺里的喇嘛呢?”
  德格遥遥望了一眼,知道她幼年深居土司府的深宅后院,哪儿见得过这样的场面,便低声解释道:“哦,咱们马帮行走在这自然天地间,翻山越岭,架桥渡河,环境非常险恶,猛兽层出不穷,天灾人祸的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到头上。所以,每次出行前,马帮都要进行占卜,这出行的日期,马队走的方向,哪儿是能赚钱的,哪儿是有凶险,都要占卜。”
  祁瑛梨恍然大悟,欣然笑道:“哦,这么说,这些师父,就是大马锅头请来给咱们消灾祈福的了?”
  “对。”德格俯身点头应是。
  祁瑛梨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哈撒要在玛尼堆前集合了,想到这时回头见戴洛商认真倾听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出来。
  达南巴图盘点完人数和货品后便告知了哈撒。哈撒点头知晓后便命众人都围成圈儿站一处。他几个大步走到中央,将掷子放于掌心,双手合实举向天空,黑红色的脸上满是虔诚,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将掷子掷在地上。
  哈撒定睛一看,掷子指示的了东南方向,他脸色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达南巴图也上前几步,看了一眼,抬头对哈撒说:“大马锅头,方向是东南。”
  哈撒看着他点点头,又看看地上的掷子,口中念着“神灵指引向东南”,脚下却真的向东南方走了七步,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又道“多谢神灵保佑”。然后,起身调转方向向西北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祁瑛梨揉了揉勒得有些发紧的发箍,不甚明白地问德格:“德格,这又是为何?”
  德格附在她身侧,低声解释道:“大马锅头占卜的宜行方向为东南,可咱们这次要去敦煌,就是要往西北去。所以大马锅头先是向南走了七步,便代表往东南走了。然后,咱们便可再往西北去了。”
  “哦!”祁瑛梨点点头,莞尔笑道:“这马帮中的规矩可真多,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
  德格笑道:“公子年幼,不知也属正常。这马帮里除了立下很多规矩,还有很多行为和禁忌呢。”
  祁瑛梨眼神中露出些许佩服,含笑道:“那么,一路就劳烦德格舅舅多多指导了。”
  德格有些不好意思地忙摆手:“好说,好说。”
  这时,哈撒起身走向老喇嘛师父们,上前恭敬地行了佛礼道:“劳烦众位师父为海日古马帮念经祈福消灾。”
  喇嘛师父们应允着来到玛尼堆前,敬仰地磕了三个长头,方才将各种祇面具戴在头上,手持各式法器和兵器,口中念着平安经,在唢呐、长号、鼓钹齐鸣之中围着圈儿跳起了祭祀的羌姆舞。
  马帮众人都虔诚地看着,有会念经的便跟着一起念。哈撒走到玛尼堆前,将提前准备好的经文和祭品摆好。他高大宽厚的身躯站得顶天立地,双手举向天空,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仿佛是狮子一般,声如洪钟般高声喊道:“尊贵的各方神灵保佑,保佑我海日古马帮前往敦煌一切平安顺利!”
  达南巴图端着放着三碗酒的托盘走到哈撒身边,哈撒拿起其中碗,中指轻点酒水,一敬了天,二敬了地,三敬了祖先。然后将酒水洒在了玛尼石堆下,后又将剩余的两碗酒,绕着玛尼石堆缓缓洒下。他回到马帮前,大手放在左胸下跪磕三个头,起身仰天长喝一声:“哦!啦嗦--”充满着野性和希望,畅舒着胸中豪情万丈。
  马帮众人仿佛是商量好的一般,纷纷将手放于左胸口,向着天空高呼三声“啦嗦--啦嗦--啦嗦--”呼喊声仿佛潮水般起伏澎湃,震撼山岳。
  哈撒翻身上马,高声喝道:“出发!”
  马帮一行人便整装出发,戴洛商和祁瑛梨也开始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甚至是一辈子的走马生涯。
  涛涛湟水河,一去不复返。
  春天一到,河水上游的冰川与积雪开始大面积的融化,奔腾着汇入湟水河,携带着昏黄的泥沙一路向西汇入黄海,河水滋养着沿途无数的百姓与庄稼。
  头骡带着马帮蜿蜒地行走在平原、山路上,叮当做响的铜铃和沉稳“嘚嘚”马蹄声悠然回荡着,让人心中莫名的安稳。
  祁瑛梨到了马帮便是马脚子的身份。哈撒曾打量着她们主仆二人便与德格低声商议了一番,自那以后,她们便是德格的跟随,跟其他马脚子们一样去看货品。这马帮里所有人不知道祈瑛梨的身份都可以,可德格和朵海不能装糊涂,这不单是祁家土司的女儿,还是他们的主子。朵海生怕她磕了碰了受伤,德格便尽量地将活计安排给其他的家丁,耐心地解释:“公子,咱们马帮的马脚子,通常是一个人负责六七匹骡马和货品。我和达南巴图商量了,只给您和朵海分三匹骡子。这样既能看顾得过来又不至于偏袒的太明显。”
  祁瑛梨明辨是非,自然不会在这里搞特殊,便欣然应允道:“恩,好。我知道了。”她忽然一笑,提醒道:“德格舅舅,你该叫我阿梨了。”
  德格忙点头应是,继续道:“咱们遗关镇出来,先往东北方向行,行到大通门源,在祁连山下安营扎寨,第二日再经扁都口过祁连山,前往张掖,沿着河西走廊到酒泉,嘉峪关,玉门,最后到达敦煌。路途顺,走快了也就一个多月左右的时间。”
  祁瑛梨点头算是明白。
  祁瑛梨是个好学且谦虚的好学生,这让德格心头也少了些许顾虑,德格又指着队伍最后道:“阿梨,可看到最后那匹骡子?”
  祁瑛梨回头望着队伍最末那匹棕色大骡子,点点头道:“看到了。”
  德格低声道:“那便是尾骡。这马帮既要有头骡开道,还要有尾骡压住阵脚。我会跟在马帮最后,看顾尾骡。你若有事,便叫朵海找我。”
  祁瑛梨点应允:“恩,好,你去吧。”
  德格答应着便停下了脚步等着队伍前行跟上尾骡。
  戴洛商是负责马帮管理账目的先生,他和哈撒、达南巴图、德格一样可以走累了骑在马背上休息,他也不必像马脚子们一样去看管骡马和货物。第一次走马,他心中还是很兴奋,不经意地回头间,便看到步行的祁瑛梨照看着骡马,在人群马匹中显得格外的纤弱。这样的翩翩公子,即便她穿的再普通,但是在草莽聚集的马帮中依然有他着独特的气质,心下倒有些佩服。
  祁瑛梨见他一直看自己,心中很是不爽,白了他一眼便继续赶路。
  马帮一路行走,穿过在入夜前来到了祁连山中麓脚下的祁连镇,这里是西宁卫属阿吉第十三族牧地,沿途那放牧之人,牛羊、白色的蒙古毡房星星点点地洒在草原上,这春天刚至,零星的葱黄绿意已然是牛羊的天堂,山顶上融化的冰雪汇成蜿蜒而下的条条清澈的溪流。
  哈撒看了一处背风向,宽阔平坦的草地,吩咐马帮在此安营扎寨,烧火做饭。戴洛商下马后便积极地跟马帮的马脚子们帮忙,奈何他什么都不会做,又是个年轻的小娃,大伙儿都照顾他,便让他去捡拾些烧火的柴火。当他抱着第四次捡回的柴火时发现大伙儿已将帐篷扎好,点起了篝火,支起了五口大铁锅。他借着火光找到了祁瑛梨等人,便走了过去。
  祁瑛梨正和朵海帮德格翻腾煮饭的食材,奈何从家带的一块牛肉太沉,恰好看到走来的戴洛商,忙说:“你来的正好,快帮我把这个搬过去。”
  “哦,好。”戴洛商忙将柴火扔到一边,跑上前将牛肉抱在怀中,紧迈了几大步放到了德格脚下,喘着气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沉?”
  祁瑛梨跟上前来,不以为意地道:“牛肉啊。”
  “啊?”
  结果传来的是德格和戴洛商一口同声的回应。
  祁瑛梨眨巴眨巴双眸,不解地问:“怎么了?”
  戴洛商忙摆手,“没、没什么。”
  德格知道这是离府时,土司老爷吩咐下人装好的食材,他看着还未滚起来的大锅,再看看祁瑛梨,一时忍俊不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只怕……今晚咱们还吃不着这块牛肉呢。”
  祁瑛梨俊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问:“这是为什么?”
  站在旁边的朵海喘着粗气,在这海拔几千多米的高原,行动便是气喘吁吁,她自幼跟随祁瑛梨,生活在安逸的祁家府衙内,哪儿吃过这样的苦头,走了一天的脚上已经起了好几个大水泡,此刻她只想吃口热乎饭,闻言一听,便有些急了,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问:“这是我们带的牛肉,为什么不能吃呢?咱们走了这么远,白天只吃了一些干粮,就等着晚上这一顿呢,不能让公子挨饿啊。”
  德格有些哭笑不得,道:“这是咱们入伙马帮的第一顿饭,我准备的这块牛肉是要放进哈撒那口锅里的。”也怪他之前没有说清楚,他指着另一队入伙的马帮领队,道:“你看他们,也拿了一块儿肉过去了。”德格将放在脚下的牛肉抱起来,拍拍牛肉,笑道:“这肉烂了,饭熟了,大马锅头便会掌勺给大伙儿分饭分菜。这才算是真正的入伙了。”
  祁瑛梨、戴洛商和朵海这才明白缘由,便不再争辩,只让德格将肉送过去。
  戴洛商见祁瑛梨和朵海赌气坐在火堆旁取暖,火光闪烁照映着她神色黯然的双眸。也是,这夜晚的风大,山边气温又低,没有个篝火取暖真是要冻死人了。
  戴洛商将刚才捡来的柴火又抱了过来,坐在她们旁边一点一点地添着柴。祁瑛梨的嘟着嘴巴,用一根长木棍一点一点地戳着火堆,似乎还在为那块牛肉而不甘心,她孩子气的模样实在是与前些日子讨薪资的贵公子差别太大,一时忍俊不禁,却又不敢让她看出不来,便温和地说:“我看你走了一天,实在是佩服。”
  祁瑛梨秀眉微挑,不客气地道:“要么换我明日骑马?”
  戴洛商被噎得一愣,心说这人怎么这么骄蛮,一句好话都听不出来么。他也不想跟她计较,洒然道:“你若想骑便骑,我没什么的。”
  他如此说,反倒是让祁瑛梨觉得自己有些挑衅,这时朵海将滚了的热水盛了一碗递给祁瑛梨,“公子,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祁瑛梨端过热腾腾的碗捧在手里默默地喝,不再说话。
  这时,德格已带着从哈撒处给的食材回来做饭,达南巴图挨个巡视围着几口大锅的马脚子,指点着如何做饭。
  戴洛商看着他忙活的样子,忍不住惊讶地笑道:“没想到二锅头竟然会做饭。”
  达南巴图拿着铁勺在锅里搅拌着放了调味,憨厚地嘿嘿笑道:“咱们赶马的人,别说是烧火做饭,就是缝补衣裳,也不在话下。”他说着舀起一勺汤不顾滚烫地尝了一口咸淡,然后又倒了进去,继续搅拌。
  戴洛商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他,悄悄地扭头看向祁瑛梨和朵海,果然见她们眉头早已皱的跟吃了酸杏儿一般。
  达南巴图可没那么多讲究,他们都是些粗人,一路上能有口热饭吃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他继续笑道:“就是这马帮安营扎寨都有讲究的,你要懂得判断天时地利。你抬头呢,就是要看夜空星宿,低头呢就要看山地水流方向。这骡马到底是畜生,每一匹的性情都要熟悉。还有砍柴、修马掌,医人,医畜生,十八般本事可都要会。”他说着抬头看着年轻的三个小娃子,忽然觉得有些啰嗦,便随便丢了一句:“你们几个小娃,跑了这趟敦煌,便都知道啦。”说完便去了别的锅口。
  戴洛商和祁瑛梨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在乎什么,表情有些尴尬却都默契地没有说出声。对于祁瑛梨来说,这是马帮生活,可没那么多讲究。对于戴洛商来说,能不用在乎饭量放开了吃便是再无所求了。
  接近十五的月亮已是十分明亮,繁星隐匿在冷辉之后,柔和地笼罩着山林。夜晚十分安静,风吹过的声音,骡子打喷嚏的声音,都能听的一清二楚,祁瑛梨躺在帐篷里看一眼一旁早已入睡的朵海,渐渐地也进入了梦乡。
  马帮缓缓前行,过了鹞子沟,经地势低段翻过气势雄浑的祁连雪山,一路向西便到了张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自汉代设立张掖郡以来,它便成为河西走廊一座重要的城市,南方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山,山下是千里沃野的大草原,北方有绵延万里的荒漠戈壁和五彩斑斓的丹霞山脉。长年奔腾不息的黑河水养育了无数的生灵。
  连日来行路艰难,祁瑛梨早已没了刚出发时的娇蛮和精力,原本娇嫩的双唇由于没有充足地补充水份而裂了皮,最难受的是脚上的水泡,破了皮以后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朵海早已无暇他顾,德格无奈,只好让马帮中看起来最安全、最闲的戴洛商照顾他们二人。
  马帮到了张掖后彻底休息了两天,在集市上采购了一些食材、药材和粮草后,便继续出发。
  嘉靖三年(1524年),由于西北战事不断,朝廷便将嘉峪关的通道封锁起来,再往西便是吐鲁番和蒙古族游兵占领的地方。哈撒命令所有人都换了蒙古袍,他们是蒙古族后裔,所以这也是海日古为什么能走敦煌线的原因之一。
  离了嘉峪关便是玉门,这一路行来人烟渐渐稀少,黄土夯筑造而成的玉门关四周多为戈壁沙漠,北方可见山峦,疏勒河两侧冒着干枯的枯草,还没长出绿意。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戴洛商骑在马上,望着渐行渐远的玉门关,心中不由想起王昌龄的《从军行》,虽说这马帮非军队,身穿蒙古袍却身处在这大漠之中,房屋破败,草木荒凉,朝廷昏懦使得大好江山落入蛮人之手,空留了山峦雄浑、天地壮阔和满目的苍凉,心中不免愤懑。
  他从怀中掏出在张掖时偷偷买的一只陶埙,放在唇边轻轻试了几个音,呜咽的埙声便在广袤的大漠中幽幽飘了开去。
  埙声呜呜然,如泣如诉,缠绵悱恻,萦绕出无限的遐思与牵念。马蹄一步步踏在黄沙,白骨一根根埋于黄沙,这条祁连山下的丝绸之路更是无数人魂兮归去的地方。
  埙声在暮色中飞扬,没有铅华雕饰,却百转回肠。
  天边的夕阳渐渐染成胭脂的绯色,埙声忽然扬高,仿佛在烽火硝烟、战马嘶鸣中,视死如归的将军率领着他的军队誓死守卫边疆般壮烈而昂扬,在滚滚的历史长河之中连姓名都不能留下。乐音渐渐而下静静地消失在大漠的尽头,只剩下风沙呼啸而过的声音……
  祁瑛梨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腰板直挺地坐在马背上,望着远方的脸上是不曾掩藏的忧伤,轻声问道:“你这首曲子可曾有名?”
  戴洛商回过神,看着她头上裹着白色的纱巾,只露出一双明亮含水的双眸,满是沙尘的额头已不复初见时的光洁,却没有丝毫的埋怨,他轻笑着掩藏着忧伤,道:“哪里有什么名字,不过是看着这大漠景色有感而发罢了。胡乱吹的,见笑了。”
  “不,你吹的很好。”祁瑛梨眨巴眨巴双眼,刚才她听着都感动的落泪的了,这个人怎么还说吹的不好。她指着前方马队中的马脚子,道:“你看,马帮的人虽然各个都是大老粗,没上过什么学堂,可是你音乐却吹到了每个人心里头去了,有的人还在偷偷擦拭眼泪。”
  “是啊,那音乐那么悲伤,真是让人想家。”朵海跟在旁边含笑附和道。
  戴洛商讶然望向她手指的地方,顿了顿,忽然笑道:“阿梨,那是风沙迷了眼睛。”
  祁瑛梨秀眉一蹙,赌气道:“哼!你这个真是不可理喻,好赖话都听不懂。”说完缰绳一提,调转马头去找德格去了。
  出了玉门,一切安然地向敦煌前进,哈撒买的几匹骆驼在前方带路,大漠的白天温度还好,可到了晚上就寒冷异常。长途跋涉,大部分马匹脚上的马掌都磨破了,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每到安营扎寨之地,达南巴图便会带着马脚子们挨个检查马脚,修钉脚掌。
  这一日,一行人终于到了敦煌境内,哈撒和达南巴图将马帮巡视一番,仔细叮嘱马脚子们务必要打起精神来,又将马帮队伍进行调整,负责将重货物的马匹调整到了队伍靠前中央的位置,外围马脚子们刀剑都磨得锋利些,越是快到敦煌就越是容易有盗匪出没,小心谨慎些为好。
  马帮队形一换,所有马脚子的眼神都变得严肃起来,负责前进的哈撒大马锅头和队尾的德格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动静,走得很是小心。祁瑛梨和朵海被德格等人推到了马帮中间的位置,这大漠戈壁,危机四伏,没有人能保证能否活着出去。
  戴洛商到底是只有十七岁的孩子,第一次经历这样生死之事,难免害怕,望着哈撒的眼神里透露了胆怯。哈撒将他叫到了身边,一把将他衣领拽住,向前拉到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一般,郑重地道:“戴洛商,我哈撒一辈子都在马帮,什么事没见过,没遇过。要想在马帮混,就要习惯这样的事。你是这马帮的账目先生,这沙漠一代常有盗匪出没。你给老子记住了,凡是马帮的,一匹马,一箱货都要保护好了。明白了吗?”
  戴洛商被他那般坚定和无畏的语气所感染,重重地点点头。
  哈撒交代完他后,转而回身冲马帮众人大声喊道:“前面就要到坎儿窝了,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刀剑出鞘。丢了货物,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这坎儿窝是敦煌一带盗匪最多得地方,只是这样近百人的大商队,一般盗匪也不敢轻举妄动。
  “吼!”马脚子们听后纷纷高声应和。一来是要壮士气,二来也要让那些藏在沙丘后的盗匪们有所顾忌。
  与德格一同入伙马帮的领队,洒然大声道:“哈爷,您就放心吧,咱又不是第一次走这道。”
  马脚子们听后都安心了许多。
  戴洛商为了能将马帮前后都能照看清楚,便在马帮队伍的中央来跟着,怀里揣着的是彦照和商户儿子打架时抢来的一把匕首。敦煌大漠上的盗匪又唤马贼,他们每人蒙着面,骑一匹快马,来去如风,遇到商队能抢就抢,不能抢就跑,这样游击战术对于疲惫的马帮来说都是很难招架的。
  夜幕降临之际,马帮终于在沙漠中找到一座废弃的驿站歇息,这驿站所见之处都是黄沙,可是却也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一众马脚子们烧火做饭的做饭,卸货喂马的喂马。
  戴洛商喂马进了驿站,见祁瑛梨跟在德格身旁,她被家丁围在中央,倒是安全的很。他便放心地走向哈撒,哈撒正举着一盏煤油灯和几个武师围着一张地图讨论着什么。
  身形魁梧的中年武师皱着眉头,一手摩挲着下巴,道:“哈爷,这个时节来的盗匪都是饿了一冬的,最是难缠,不带点儿什么回去是决不罢休的。要不……”他说到这时,抬头观察了一下哈撒的表情,犹豫地说:“要不咱们再往南稍微绕一绕?躲过他们。”
  哈撒气的胡子都要炸了,眼睛瞪的跟个铜铃一般,兵荒马乱之年,每支商队来往一趟茶马古道都是艰难万分,临时变道,一来准备的口粮是否充足,二来拖延了时间,“铁豹子,你们平时不是能吹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怂了?”像海日古这样的大商队,武师、医生是标配随行,这铁豹子也曾是西北马帮里出了名的武师,跟随哈撒也跑了多年,不知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行前夸了海口现今却认怂了。
  屋里另一个武师看看二人脸色,赶忙打哈哈,道:“哈爷,您别生气,铁兄一时心急说错了话,您别放心上。只要有我们兄弟在,哈爷尽管放心,盗匪不来便好,来了就让他有去无回。”
  哈撒早不耐烦地瞅着他,充满坚定地说:“好,这才像是武师说的话,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吃过饭就出发。这趟出来快二个月了,再不能耽搁了。”
  屋里其他武师和伙计都唯唯诺诺地附和了一声,便不敢说话。
  戴洛商在客栈做帮工时,没少听来往的马脚子们提前敦煌坎儿窝,这一带的盗匪都是来去如风,杀人如麻。起初他还觉得他们是在吹牛皮,如今反才惊觉,这危险竟离自己如此之近,隐隐地担忧起来。
  众人一夜无话,天明时一看便知道这一夜谁也没睡好。哈撒和达南巴图催着马队出发,铁豹子和十来个武师走在前头,紧张地盯着周围动静。其他的马脚子们也全都心中忐忑,不敢丝毫大意。
  连续起伏的沙丘仿佛狂风中的波浪一般,看不到尽头。行到下午时,已近敦煌城二十里地,哈撒和达南巴图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是再往前行十里地,马帮也便到了安全之地。
  ——“哈爷,你看北面那是什么?”
  铁豹子突然脸色一变,连他脸上的刀疤都变得狰狞起来,他指着北面方向惊声喊道。
  戴洛商吓得一哆嗦,闻声看去,顿时一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北方远处沙丘背后黄沙滚滚,遮天蔽日,正向这边伸展而来。这几日他已领略了沙漠中无数的气候变幻,若是天晴的中午时分,春风在沙丘上流动着,带起一股又一股大小不一的黄沙旋风,轻盈地在沙漠上打转飞跑,可绝不像现在这样遮天蔽日而来。
  “不好,是盗匪!”
  商队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整个队伍当下一阵骚动。
  哈撒坐在马背上举刀向众人高声一喝,“所有人听着,全力保护商队,活着回去的赏银十五两。”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大马锅头,他呼喊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气,震慑着即将见面的盗匪,也用银子安抚鼓励了恐惧的商队。铁豹子等人赶紧拔起兵器护在队前,其他马脚子们也都全神贯注地进入预防状态,屏息静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沙尘。戴洛商翻身下马回到马匹和货物中间,攥着匕首的手心里全是汗,心脏嗵嗵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