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化险为夷
作者:嬿来      更新:2021-05-15 02:19      字数:10287
  远处的飞沙走石遮蔽苍穹,裹挟着声声盗匪的呼吼,像是一张充满变幻魔力的大手,飞速向前延伸、舒展、变大,劈头盖脸般扑过来。
  哈撒一手紧攥着缰绳,一手握着一把镶嵌宝石的蒙古弯刀,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猎鹰,散发着杀气,随时要飞扑过去食人鲜血一般。哈撒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滚滚尘沙,那战斗的样子让所有马脚子深受鼓舞,焕发斗志。
  戴洛商暗暗在心里赞叹了一下,这个哈撒虽然性情粗鲁,但临危不惧,是条汉子。空气里的沙尘飞扬呛得人无法呼吸,戴洛商艰难地翻出一条备用的束发头巾围蒙住口鼻才稍有缓解。
  “啊呀!”戴洛商听到祁瑛梨的惊呼声,回头望去,只见原本连日来戴在她头上的纱巾被风沙直接卷走,顿时连遮挡的物件都没有,只能用双手捂住口鼻。围在她身边的家丁被这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却只能望着在天上飞的纱巾束手无策。
  戴洛商穿行在马匹间艰难地挪到了祁瑛梨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大声喊道:“阿梨!”
  祁瑛梨正满心烦躁和恐惧,惊讶地刚回头便见戴洛商将原本围在他脸上的那条束发头巾递给祁瑛梨,大声道:“这是干净的,你戴上这个凑合一下吧。”
  祁瑛梨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睛,“你……”
  越来越近的盗匪呼吼和马匹嘶鸣让戴洛商无暇他顾,一把将祁瑛梨拉在身边,利索地帮她蒙好口鼻,神情认真地问:“盗匪凶残,阿梨可有武器防身么?”
  祁瑛梨望着他关切认真的眼神,怔怔地指着身边的家丁还有五步开外的德格,“我……他们会保护我的。”
  “喏,这个拿好。”戴洛商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匕首放在她手上,转而神情严肃地叮嘱一旁的朵海道:“朵海,保护好你们公子。”说完他转身走回商队中方。
  祁瑛梨望着他颀长的身形仿佛挺拔如青竹一般,微微昂起的头迎向肆虐的风沙,那一刻他已然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祁瑛梨低头看着手中不是很锋利的匕首,再从怀中掏出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匕首,再次抬头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流,忍不住冲他喊道:“陵至,你小心点儿!”却不知他是否有听到,人却消失在前方。
  “哎呀,快看!”朵海惊呼一声。
  祁瑛梨透过马帮向远处望去,之间山丘上出现一队骑马的人,他们各个蒙着头巾,握着刀剑,风沙中寒光闪烁,盘踞在山丘前方挡住了商队的去路。
  哈撒等人看到只有十几个人,稍稍松了口气,这帮盗匪看来不是主力。而商队上下数十人,各个拿着武器,盗匪真想要动手,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得逞。
  那些盗匪在远处高地上观察着整个马帮,犹豫着是否要动手,他们似乎也不曾想过在敦煌大漠开春之际就遇到这样的大商队。
  戴洛商不知从哪儿捡了支棍子,紧紧抱在怀间,他有些腿软地挪到达南巴图身边,有些惊恐地问:“巴图老爷,这……他们这伙人就是盗匪么?”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遇见盗匪,所以他不太肯定。
  达南巴图在如此紧张时刻都被问得哭笑不得:“是!”
  “哦。”戴洛商默默地把木棍的攥的更紧了。
  达南巴图眯着眼回头瞥一眼这书生小子,摇摇头,心说,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他便多说了两句:“这帮盗匪人数不多,但穷饿了一个冬天,穷凶极恶。他们现在是在观察咱们呢,所以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露怯。一旦露怯,就只剩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伙盗匪忽然呼啸着、尖叫着,挥舞着刀剑催马俯冲下来,气势如宏,在商队数百米开外将商队包围了起来,令人胆战心惊。
  哈撒的马忽然扬蹄长长嘶鸣一声,声音直冲云霄。他挥着弯刀,大声喝道:“大家不要慌,咱们人多,吃饱喝足的不怕他们!”然后他又用蒙古语喊了同样的话。
  商队的马脚子们开始都被盗匪的气势给吓得有些骚乱,哈撒的一声高呼让所有人再次稳定下来,毫不畏惧地和盗匪对峙着。
  铁豹子这时也悄声传话下来,说盗匪是在观察商队的情况。所有人不要慌,严阵以待,盗匪人少找不到机会时间一长就会退去。
  戴洛商听到这话时,感叹铁豹子毕竟是见过场面的。抬头看着商队前方举刀的哈撒,不由感叹,不愧是将门之后,即便是带领商队,那气概也绝不逊于当今真正的将军。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双方依旧对峙着。这帮盗匪渐渐地没有耐心了,几次跃跃欲试地想冲击商队。但看到商队所有人严阵以待,全神戒备,又不敢贸然进攻。
  西方天地间,那一盘浑圆的红日仿佛被血染红一般,渐渐地沉在了沙丘之后,天空清冷的幽蓝笼罩着沙海。天渐渐黑了下来,这帮盗匪却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还在周围点起了火堆。
  这意思很明显,他们是要等商队的气势和防备稍有松懈下来,就发动进攻。
  戴洛商站在马匹中段,手里紧紧攥着棍子一刻也不敢松懈,高度紧张使得冷汗湿透了衣背。他越来越意识到这帮盗匪的可怕,这不单是一场生死较量,更是一场意志的较量。敌我双方就看谁的意志强烈,这种高度集中的状态对人心理和生理的冲击是巨大的一旦商队松懈下来,那就是灭顶之灾。
  可就在这时,商队后方出现一阵小的骚动。
  “妈的!”达南巴图恨恨地低声询问:“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便有人传过话来,原来是有两名马脚子因太饿,又承受不住这高度紧张昏了过去。
  哈撒、达南巴图和铁豹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生死存亡关头,战事瞬息万变,所有人心中的那根弦都崩到了极限。照这样的状态下去,就怕还不等盗匪上来,估计这帮马脚子们自己的心理就先崩溃了。
  戴洛商扛了这么久,早已饥肠辘辘,何况那些干苦力的马脚子们。他望着周围气焰嚣张的盗匪,心中万分焦急。
  自幼家中贫苦,上学考取功名让家族扬名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原以为投靠马帮能一改家中境况,却不料第一次出行便遇到这帮该死的盗匪。现在别说是日后辉煌腾达了,就连性命都怕是保不住了。
  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等着盗匪等到他们气势松懈后动手吗?
  戴洛商暗暗咬牙,自己绝对不能糊里糊涂死在这里,家里还有卧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
  一想到这,一股愤怒的火焰从心底发出,一双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周围的盗匪。
  夜色渐深,朗空万里一片闪烁星河,却不知那天际是否真的有神明,能帮一帮这些苦命的人们。沙漠的风呜呜地吹着,又有马脚子晕倒在队里。这些马脚子的心理素质到底不如那些盗匪,长时间的对峙下已经频临崩溃,恐怕要不了多久,整个商队就会崩溃了。
  戴洛商焦急的目光投向马背上的哈撒,他已在马背上全神戒备了一个下午,只有达南巴图给他递了一次水囊。
  看样子,哈撒显然也意识到了此刻的危机。他观察了一番,翻身下马与铁豹子等人低声商讨着如何脱逃这帮盗匪。
  戴洛商离得近,听到了铁豹子脱逃的建议。可是,商队带着货品,且行走多日,早已人困马乏,这样逃跑是跑不远的。一旦商队开始溃散,才真的是任人宰割了。
  盗匪们多年在这一带打劫商队,观察敏锐,大约是察觉到商队的气势弱下来,快要耗尽,他们开始狂笑着,肆无忌惮地尖叫,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了。
  绝不能逃跑!
  这个念头一出来,戴洛商惊骇地打了个激灵,看着周围的得意忘形的盗匪,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心里升起来。
  戴洛商坚定了内心的想法,毫不犹豫地走到哈撒等人身边,不顾铁豹子如何规划他的逃脱路线,打断道:“哈爷,咱们绝对不能逃。这马匹货品负重这么多,逃不了多远就会被盗匪再次追上,一旦追上便是灭顶之灾。我到是有一个想法。”
  铁豹子回头见是一个书生小子,恼羞成怒地低吼道:“什么灭顶之灾?逃了些许还有一线生机。”这铁豹子一生尚武,向来看不上戴洛商这样的文人,这几日对他也一直不怎么客气。
  戴洛商不与他计较,只对着哈撒道:“哈爷,我到是有个想法。”
  哈撒正在焦头烂额之际,铁豹子的想法他虽然不赞同,却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总之是不能等到天亮的,实在不行,趁着夜色逃跑也是一条生路。戴洛商一来,他也顾不得许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快说,什么主意?。”
  戴洛商深呼一下,镇静心神,道:“现在咱们是到了绝境,何不背水一战,主动出击?这帮盗匪再怎么穷凶极恶,咱们近百人还赶不走区区十几个人么?何况铁师父的武师们各个身怀本领,何必这样坐以待毙呢?”
  戴洛商话音一落,哈撒和达南巴图都“啊”地一声,眼前一亮。
  茶马古道自古路途艰难凶险,盗匪出没,杀人如麻。这些商队的马脚子们虽然不是第一次走马,却心里本能地对盗匪充满了畏惧。且这帮盗匪训练有素,所以一上来便将众人给吓唬住了。海日古马帮大多是蒙古后裔,马背上的功夫是生存本能,盗匪这十几个人再怎么凶悍,也不可能以一敌十。
  “哈爷,咱们绝对不能逃,戴洛商说的对!”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戴洛商和哈撒等人抬头看,见德格带着祁瑛梨一起走了过来,严肃地道:“哈爷,咱们要主动出击。咱们这么多人,不怕打不过他们。”
  “我们同意……戴洛商的想法。”祁瑛梨上前一步,她目光温和如水地从戴洛商身上流过,转而对哈撒坚定地说:“而且咱们今晚一定要有行动,不能等到天明,万一他们还有接应,咱们就后悔莫及了。”
  哈撒茅塞顿开,懊恼地一拍铁豹子的肩,道:“铁兄,真奶奶的丢人!老子走了这么多年,今天怎么就被这帮龟孙子盗匪给吓住了!”
  铁豹子心有余悸地摸摸脑袋,“对啊,对啊,多亏这位小兄弟提醒得及时,要是再晚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啊。”他看向戴洛商的眼神里已不再是轻蔑。
  哈撒当机立断,道:“好,铁豹子,巴图,你们马上传令下去,所有人给我打起精神。”说到这时,他微微眯着的眼睛盯向远处的盗匪,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咱们要喝这帮盗匪的血!”
  铁豹子和达南巴图眼神一亮,充满斗志,吩咐几名武师分头悄悄地向队伍传递命令。
  命令一达,整个商队精神为之一振,全都再次高度警戒起来了。
  哈撒拍拍戴洛商的肩,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别看哈撒是个蒙古族的粗汉子,可是心思却缜密的很。今日生死关键时候,戴洛商还能冷静地出主意,让他隐隐地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的不简单。
  哈撒与达南巴图、戴洛商、铁豹子商议好行动方案后,便迅速告知马帮上下。
  天色黑暗掩盖了马帮的隐蔽行动,所有马脚子们带着仇恨和对生的渴望,攥紧了手里的武器,恨不得立即刺进盗匪心脏。
  哈撒听了戴洛商的建议,与体型相近的德格交换了衣服,让他坐上他的马混淆视听。
  待一切准备就绪,哈撒低声地下了命令:“所有人刀剑备好,悄悄靠近过去。”说完便猫着腰几乎匍匐着向盗匪行去。
  戴洛商和祁瑛梨此生还从未杀过人,可是此刻却充满了斗志。祁瑛梨走上前来,将自己的匕首递给了他,明眸含笑,温柔地看着他道:“这把匕首更锋利。一会儿小心点儿。”
  生死关头,能有好兄弟并肩作战,戴洛商心中登时升起万丈豪情,只恨不能仰头长啸,他眼里闪烁着明亮的精芒看着祁瑛梨,“多谢阿梨兄弟。”说完紧紧地抱了她一下,低声叮嘱:“你也要小心。”说完便跟着哈撒一样向盗匪靠近而去。
  祁瑛梨一时不妨被抱了正着,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是忽然便烧起来,一旁的朵海差点惊吼出声,气得直跳脚。
  祁瑛梨忙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朵海,我现在是男子!”
  朵海气的快要爆炸了,却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吞了。
  十几个武师分不同角度带一队马脚子小心翼翼地潜行上去。
  那些盗匪见商队不断有人晕倒,估摸着气势将尽,便大意起来。
  戴洛商紧跟着哈撒,能看到对面盗匪手中那明晃晃的长刀,在暗夜发出森冷的光,手心里、额头上都是冷汗。
  距离盗匪二十几米外,哈撒忽然大喝一声:“杀呀!”
  一声令下,商队的马脚子们各个如同猛虎一般突然扑了过去,那些盗匪本以为势在必得,完全没料到他们会反攻而来,瞬间慌乱了。
  哈撒、铁豹子和德格手舞长刀,如入无人之境,眨眼功夫,那十几个盗匪连情况都没有弄清便成了刀下鬼,有些想逃跑的也都被铁豹子等武师们追上前杀了个干净。戴洛商攥着匕首看着眼前先被他划伤却又被武师杀死的盗匪,半晌才回过神来,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沙地上。
  十几分钟后,整个战场安静了!风声淡淡的,好像也没刚才那么恐怖了。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血腥味在周围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哈哈,我们成功了!”
  “我们得救了!”
  哈撒和铁豹子忽然兴奋地狂叫起来!紧接着是整个商队都高兴地欢呼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是死里逃生后的欣喜雀跃。
  哈撒回头见戴洛商跌坐在地上,毫发无损,拎着带血的刀,几个大步上前一把提起来,一拳打在他肩上:“行啊,小子。”说完便转而吩咐其余人盘点是否有漏网之鱼,是否有伤亡。
  祁瑛梨心都提在嗓子眼儿了,远远望见戴洛商摇晃着站起来,不顾朵海劝阻冲出保护圈,连跑带爬地来到戴洛商跟前,一把将他抱住,口低声喊着:“陵至!陵至!”
  祁瑛梨仗着自己男儿装,所以毫无顾忌地上前拥抱了他。这个拥抱超出男女情感,是经历九死一生之后的激动和坦然。
  戴洛商被她冲得险些再摔一跤,忙稳住身体,低头见是祁瑛梨时,心头一急,“你过来做什么?”急忙将她拉着离开死人堆。
  祁瑛梨双眸关切地望着他,“你有没有受伤?”
  戴洛商心头一暖,欣然笑开,道:“我没事。”
  “公子!”朵海追上前来低声喊了祁瑛梨一声,悄悄拽拽他的衣服。
  祁瑛梨回头望一眼倒在沙滩上的盗匪和受伤的马脚子们,忽然洒脱地笑道:“多亏了你想的办法,大家才能险中求胜。咱们……咱们也算是经历了生死的兄弟了。”是啊,生死都经历过了,这些繁冗俗世还顾忌那么多做什么?
  戴洛商心说:你是豪门公子,我是贫民百姓。即便同在海日古马帮,也绝不敢称兄道弟。正待要解释一番,哈撒、德格、达南巴图、铁豹子几乎是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纷纷向戴洛商表示道谢。哈撒这一仗打得漂亮,收获也颇丰,连带着将盗匪的十几匹大漠好马一并收缴,甚是开怀。
  戴洛商心中忽然生出无数的成就感,还有被人认可后的喜悦,一时反而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家太过奖了。哈爷,这是我从盗匪身上捡的。”他说着将一份皱巴巴信笺递给哈撒道:“我原想看从这上是否能知道这伙人的身份,不料这上面的文字并非汉字,我实在看不懂。”
  哈撒神色一禀,接过信看到封面的字,神情顿时沉郁下来,道:“这是蒙古文字。”他说着看了他一眼,便将刀递给身边的达南巴图,将信笺拆开借着火光仔细查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紧锁,咬牙恨恨地道:“我就知道,此番出行我们如此保密怎么会遇到蒙古盗匪,原来是端尔只这混蛋捣的鬼!”他说完将信拍在达南巴图身上,“你也看看吧。”
  达南巴图急忙翻看,片刻后,骇然看向哈撒道:“这畜生分明是想置我等于死地啊。”
  “哼!现在是我们送他们上西天。”哈撒提刀霸气指向方才的战场,转身冲马脚子们喊道:“大家快点盘点整顿,我们马上出发!”哈撒知道是谁捣的鬼,便知此地不宜久留,当即命令商队简单整顿一番,吃口干粮,连夜离开坎儿窝一带。
  敦煌,丝绸之路上一颗闪耀的明珠,那神奇的月牙湖,鬼魅一般的丹霞地貌,还有那千万人敬仰膜拜的莫高窟千佛洞,无一不彰显着它的灿烂文化。曾几何时,这里也曾是各国使臣、将士、商贾、僧侣们往来云集的地方,中西不同的文化在这里汇聚、碰撞、交融,使得敦煌成为“华戎所交,一大都会”。可是,大明朝腐败庸懦。嘉靖三年(1524年),明王朝下令闭锁嘉峪关,将关西平民迁徙关内,废弃了瓜、沙二州。此后二百年敦煌旷无建制,战乱连年,百姓流离失所,田园渐芜,敦煌渐渐衰败,成为“风播楼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别一天“的荒漠之地了。虽然,关西七卫已经荒废,但这民间的茶马古道与西域丝道却从古自今艰难地通行着,从未有一天断绝,这是百姓们的互相需求所致。
  这一天马帮终于安全地由西门进了敦煌城,接近晌午时分,城中百姓们都在准备午餐,显得有些安静。忽然有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从马路侧方跳了出来,指着马帮惊喜地大喊一声:“啊呀,来大商队啦!敦煌来大商队啦!”接着转身反向跑去,边跑边喊:“来商队啦!敦煌来大商队啦!”
  随着他的喊声,沿街店铺、酒肆、客栈、佛院和住家们纷纷跑出来观看,脸上都带着惊喜和好奇。
  哈撒与达南巴图并肩骑马而行,他们似乎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乐呵呵地冲两侧的百姓们挥手致好。达南巴图对哈撒道:“看来敦煌去年冬天,应该没有遭遇大兵灾啊!”
  “恩,看样子是。”哈撒四下张望一番,道:“咱们先到客栈卸货歇息,下午我去打听打听消息,会会那些老主顾们。”
  马帮到了多年合作的客栈,客栈老板见到哈撒等人十分激动,热情的招呼着所有人安排上菜上饭,卸货喂马。哈撒、达南巴图和德格等人只喝了几杯庆贺酒便不敢再贪杯,便与马脚子们盘点货品和交流次日集市事宜。
  戴洛商与祁瑛梨等人直到此刻才稍有了些许安全感,当晚吃的特别多,睡的也格外安稳。第二日便跟着哈撒等人前往集市换购商品。二人一路行来,艰险相伴,早已将先前的芥蒂与身份抛在九霄云外。马帮里的人都想着他们都是同龄人,便由着他们,只有偶尔时候会有德格和朵海会提醒祁瑛梨男女有别。
  戴洛商将前几日的账目核算完毕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土黄色城垣的敦煌城,心中满是感慨。
  “咚咚咚!”
  戴洛商闻声回头见是祁瑛梨,顿时欣然笑道:“门开着,阿梨何须敲门?”
  “你又为何长吁短叹呢?”祁瑛梨手里捧着一个包裹,悠然笑着走了进来。都说入乡随俗,到了敦煌,祁瑛梨便命朵海买了几件敦煌人常穿的胡人便服,今天刚换上,浅黄偏白的棉麻布做成的长衫,腰间季一根同色腰带,下身是缩脚的白色宽长裤,收进一双白色绣花的短皮靴中,黑色长发用具有当地特色的兽骨发钗挽起固定,既有敦煌男子的特点,却又不失清高之姿。连朵海也跟着换了当地的胡人装束。
  戴洛商微有忧郁地轻蹙眉头,道:“早些年在社学读曾棨大人的长诗《敦煌曲》时,实在不能理解,‘吐蕃健儿面如赭,走入黄河放胡马。七关萧索少人行,白骨战场纵复横。敦煌壮士抱戈泣,四面胡笳声转急。烽烟断绝鸟不飞,十一年来不解围。’你说为什么吐蕃的人脸是红褐色呢?既然是有人生存之地,为什么连鸟也没有呢?如今看来,这诗句说的真是再不能更清楚了。只是不知‘官军何时驰献捷’啊!”
  祁瑛梨神情也跟着忧郁起来,忽而微微一笑道:“只可惜不是‘官军何时驰献捷’,而是‘官军至今迟献捷’!”
  戴洛商听出她语气中淡淡的忧伤,便不再继续这个令人沉重的话题,调转话题笑问:“阿梨今日有何收获?”这是他们之间近几日的对话,难得来到敦煌,这西域无数的珍宝让人眼花缭乱,戴洛商没有多少钱前几日便只陪着祁瑛梨四处逛逛,遇到好东西了便一起商量着是否要买。今日他留在客栈做账,因此才这样问。
  祁瑛梨嫣然一笑,笑容里有着得意洋洋的意思,欣然道:“今天收获实在是好,有西域天山的墨黛,东瀛的金边嵌花唇纸、波斯的寸金胭脂膏、天竺的九色粉……”
  戴洛商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微微不解地问:“咦?怎么……好像都是女孩子用的东西?”
  “啊?”祁瑛梨神情一怔。
  戴洛商笑容微露狡黠,调侃道:“难不成阿梨你有喜欢的女子么?”
  祁瑛梨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羞恼地一跺脚:“哼!胡说什么!谁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戴洛商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煞是开心,故意无辜地问一旁的朵海:“朵海,你说,你们公子刚才说的不都是女孩子用的东西么?”
  “这……这就是……”朵海没想到战火引到自己身上,她望着噘着嘴巴瞪着自己的祁瑛梨,忙摆手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祁瑛梨秀眉紧蹙,道:“我、我只是对这些印象深罢了,那前几日看上的昆仑玉佩今天也折价卖给我了……”
  戴洛商见她们二人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直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那么紧张嘛。”
  “哼,无聊。”祁瑛梨赌气扔了一句话,便坐在桌边拿了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豪迈地灌下。
  戴洛商收了笑,问道:“哦,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祁瑛梨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德格说,我们的货品已经交换的差不多了,再过两日便要启程往回返了。我想,我们此番来敦煌实属不易,莫高窟千佛洞我十分想去看看,不知你是否也想去?”
  莫高窟千佛洞,那是无数佛教信徒所万般敬仰的地方,多年来随着走马商人的口耳相传,更是让那里增添了神奇色彩,欣然应允道:“好,我跟你去。”
  “那好,这是你明日要穿的衣服。”祁瑛梨趁机将怀中包裹放在桌上,转而拉着朵海“我们走吧。”便疾步出了戴洛商房间。
  翌日,德格带着祁瑛梨与戴洛商等人千万莫高窟,临近下午黄昏时分才返回敦煌城中。
  哈撒与达南巴图正才盘点这些天换购的商品,西域的珍宝、药材,兽皮还有香料都是他们的收获。哈撒担心因途中杀了那伙盗匪,时间长了被其他盗匪知道,回程再次遇险,便决定第二日启程返回遗关镇。
  铁豹子等武师正在客栈喝酒,见戴洛商和祁瑛梨两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回来,便打了个呼哨,戴洛商不理会他们,叮嘱祁瑛梨与朵海回房休息后便径直来到哈撒旁与他们核对账目,精通账目的戴洛商深得哈撒的赏识,加上前日勇斗盗匪更是赞不绝口。
  铁豹子等人觉得戴洛商一介书生,却抢了他们的风头,有些吃味,手里抓了一把花生米,边吃边上前笑呵呵地道:“这读过书的人,就是好啊。”他眼里瞅着戴洛商,嘴里却问的是哈撒:“是吧,大马锅头?”
  哈撒正低头查验一块难得的兽骨,头也不抬地感叹道:“确实不错。”
  铁豹子嘿嘿一笑,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道:“哈爷,看来这小子您是要对了。”说完用他带着油的手拍了拍戴洛商的肩,笑道:“洛商,以后好好跟着哈爷干。”
  戴洛商的肩膀被他拍的生疼,却不能与他计较,只是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心说,他可没有想那么多,只要平平安安的回去,能有点银子让家里母亲和弟妹不受饥挨饿就行了。
  第二日,海日古马帮顺利启程返回遗关镇,众人望着渐渐远去、消失在沙海中的敦煌古城,再次心生感慨。可是,每个回家的人心里又都带着无限的思念和迫不及待,这便是每一个茶马古道上马脚子们都逃不掉的心思。
  一路向东,过玉门,再到嘉峪关,马帮才真正地松了口气,到底是大明朝管辖地界,连沿途的风景都渐渐有了生机、有了绿色。到了张掖再次整顿一番,翻过一如既往安静祥和的祁连山,便见雪峰之下那满山的绿色草甸,星星点点的白色蒙古包和野花点缀着,牛羊低头啃食着青草,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雪水融化后一条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下,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绵白的云朵,这雄浑安详的景色宛如天堂一般让人如醉如痴。
  马帮回到遗关镇,直接到哈撒的府中卸货。按照惯例,大马锅头会在家中犒赏一路辛苦来回的马脚子们。
  哈撒的府邸共有前后三座院落,比不上土司府大,却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哈撒的妻子莎琳娜是一位非常漂亮的蒙古族女人,他们似乎早已得知马帮要回来的消息,早在院中热火朝天地备了许多酒菜,见到众人回来,热情地迎了上来招呼所有人快快入座吃饭。
  戴洛商原本想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谁知被哈撒一把拉住,对他妻子莎琳娜介绍“老子这次能安然回来,全靠这小子呢。”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了上座。戴洛商望着桌上的酒菜,有些拘谨,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丰盛的一次午餐。
  整个院落都由长桌拼成u型,哈撒、达南巴图、铁豹子等人做正桌,戴洛商坐在右侧一排,人未落座前桌上便已摆了瓜子、花生和去年晾晒的干果。他有些口渴,想喝点茶水润润喉。这是盖碗的茶,打开看时,竟然是醇香的奶茶。
  戴洛商再次想起来,哈撒和他妻子都是蒙古人,在座的马脚子们大多也都是蒙古人,所以这奶茶也便再正常不过了。他端起来轻轻吹了吹漂浮在茶水上的茶叶,慢慢地吸溜了一口,咸香醇厚的奶茶瞬间袭染味蕾,直接落肚,整个人顿时温暖轻松起来。
  不由地长长地吁了口气:啊!总算是回家了!
  等人慢慢落座后,哈撒端着酒碗站起来,所有嬉笑的马脚子们顿时安静下来。哈撒高举酒碗对马帮众人大声道:“我们海日古马帮,回家啦!让我们共同举杯,感谢保佑我们的神灵,让我们没有迷失在路上,安全回家!”
  所有马脚子们都纷纷站起来,将酒碗举过头顶,高呼一声:“敬神灵!”话音落后,便将酒轻轻洒在身前的地上。戴洛商只跟着其他人慢慢地学着做。
  哈撒等所有人都敬,再次倒了一碗酒,高举酒碗道:“我哈撒,能有今天,全靠在座各位的不离不弃,携手共进。这第二杯酒!敬大家!我先干为敬。”说完便仰脖子一饮而下。
  “多谢大马锅头。”众人双手举着酒碗,纷纷一饮而尽。
  这可为难了戴洛商,他长这么大从未喝过白酒,只怕这一碗下去直接就醉倒了。他便象征性地喝了一口,那辛辣的酒水像是带着火一般顺着喉咙而下,呛得他不住地干咳,鼻涕和眼里花儿都要出来了。
  谁知,哈撒又倒了一碗酒,再次举过头顶,大声道:“这第三碗酒。”他绕出座位,走到戴洛商身边,看着冒着眼泪花儿的戴洛商哈哈大笑道:“第三碗酒,敬我们马帮的小英雄,戴洛商!”
  戴洛商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将酒碗直直地碰在自己的酒碗上,发出“噹”的一声响,便见对方仰头又是一饮而尽。其余的马脚子们也都服气戴洛商此次敦煌对付盗匪的机智,纷纷高举酒杯敬起来。
  戴洛商知道这次是真的逃不过了,心一横:反正已经回家,索性就醉了吧。想到这里,他一闭眼,便将碗里的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马脚子们看着他豪爽的样子,都欢呼起来。
  哈撒回到位置上,大喝一声:“上菜!”他的家丁们便端着早已备好的饭菜鱼贯而来。每张桌子上先是三道凉菜,酱牛肉,辣椒油酿皮,搅团,四道面点酥合丸、甜饼子等都是拌了酥油蒸的,紧接着便是焪羊肉、洋芋炖牛肉,炖鸡肉、酸辣里脊、青海老火锅等佳肴。院中还有四套铁架子,厨师边翻烤铁架子烤全羊边刷着酱料。院子角落还有一口大铁锅,家丁们从那里盛出了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烤洋芋,不断地往桌上端。
  哈撒端着酒杯一个个地碰杯敬酒,边喝还边嚷嚷着:“大家都多喝点儿,这是咱们自家酿的青稞酒,只管放开了喝。”
  戴洛商借着酒劲儿便放开了吃喝,只管先将肚子填饱再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了多久,当他再次在哈撒家的偏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黄昏时分。当他再去找祁瑛梨时,却被告知他们昨天便已经启程回家了,戴洛商心中怅然若失,懊恼地埋怨他不跟自己打个招呼便离开。好在哈撒给每个马脚子都准备了一份吃食礼物,多半也有昨日没吃完剩下的,戴洛商倒是不嫌弃,欣然感谢一番,带着礼物和这几个月丰厚的工钱,打马向家中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