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洛梨之困
作者:嬿来      更新:2021-05-15 02:19      字数:10704
  冬至前后,寒气便突袭而来,一夜过后便将整个肃穆的西北大地染上一层了苍茫白色,河流冰凌澄净,冰下的水流无声而动。寒鸦惊飞枝桠上的落雪,“嘎嘎”地叫唤着飞过天空,在清冷明亮的阳光下划过一道道阴影。
  北风冷清,遗关镇的男女老少都早早地裹上了冬衣,哈撒的丧事顺利风光地办完后,戴洛商便与马帮旧部在哈撒府邸商议海日古马帮事物如何安排。
  而祁瑛梨自与戴洛商互诉衷肠后,便借着马帮事由每天都来遗关镇陪他。一来戴洛商刚接管海日古马帮,定有很多马帮老人不服挑事,她也许能帮着一起出主意。二来,刚好借着马帮重建的时机,能与戴洛商能多呆些日子。
  戴洛商、祁瑛梨、巴尔古、勒其赫哲、德格还有莎琳娜的远房堂弟那日苏一众十几个人围坐在火炕上,天寒地冻的时节,暖炕是最好的去处了。哈撒的这间冬日招待人的客房可以坐二十人之多,莎琳娜早已安排了人在灶台边不时地添些柴火。
  戴洛商大大地喝了一口喷香的奶茶,整个人的身体仿佛沐浴在暖意中舒爽了起来,“立冬一过,眼看着就要到冬至。我今天召集大伙儿来,就是想商议我们的马帮如何过冬。我想听听大伙儿的意见。”
  “冰天雪地的,马帮就歇息了。”那日苏不耐烦地抽了抽流淌的鼻涕,近来感冒让他仅有的一点儿耐心和好脾气也没有了。
  德格恭敬地看着戴洛商,道:“冬至一过便多风雪,山路冰雪覆盖,野兽出没,以往哈爷在的时候,冬至一过到九九立春都是不出行的,马帮也都是靠着这个时间来休养生息。”
  巴尔古用锋利的割肉刀削着一块儿羊肉扔进热腾腾茶杯里,端起来吸溜了一口道:“眼下最主要的是要找一头好的头骡,咱们的头骡……”他说到这时,声音顿时在嗓中噎住。别的倒也罢了,可每次想起达南巴图将跟随了多年的头骡活活烧死,那场景他一辈子的都忘不了,而心中的恨意也就多了一分,顿了顿方才说:“咱们的头骡没了,就得找新的,且这新的头骡脾性就要跟大马锅头的脾性要合得来。”
  戴洛商抬眸注视着他道:“恩,咱们是得选匹得力的头骡了。”他转而将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勒其赫哲,问:“咱们这次临津渡遇难,损失的货品可清点出来了?”
  勒其赫哲沉眉敛目盘腿坐在炕上,微微锁着的额头流露出他担忧的神色,道:“已经清点出来。其实,除了街子镇上卖掉的酒,羊羔皮子约有三百多张,藏红花、麝香、雪莲分别大约是两百斤,只是那上好的珊瑚却是可惜了,约有一百多件呢。”
  戴洛商陷入沉思,这些物品要么被达南巴图烧了,要么就是洗劫走了。眼下马帮几乎没什么货品可出,虽说年前也没什么机会走动了,可是冬至过后,掰着指头都能数到过年了,马脚子们是要拿一年的分红的。
  祁瑛梨见他面色犯难,便道:“我看,头骡的问题倒是不难。德格舅舅认识驯马营的人,那里有青海骢,咱们明日就可以去挑两匹来。”她说着转而含笑看着德格道:“是吧,德格舅舅。”
  “呃……”德格愣了愣,旋即笑容堆在脸上,憨厚地笑道:“是,是。青海骢体质结实,步伐灵活敏捷,翻山越岭,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如若能挑得一匹逞心如意的,真是再好不过了。”
  戴洛商知道祁瑛梨帮自己解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问德格:“这太好了。明日可一起过去挑选。”他对巴尔古和勒其赫哲道:“挑马我不在行,好的头骡是可以预知危险境遇的,两位对此更擅长,明日便一起前去吧。”
  二人点点头称“这个自然”,便没话说。
  戴洛商端起奶茶大大地喝了一口,借着茶杯的阻挡,眼光却将众人一溜扫了个来回,淡淡地笑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既然哈爷早已知道马帮多次遇险,是端尔只捣的鬼,却为何一直不出手呢?”
  巴尔古挑眉瞥一眼沉默的勒其赫哲,哼笑一声道:“这个,你倒是要问他了。”说着手指指向了勒其赫哲。
  众人的目光齐齐射向勒其赫哲,对方脸上却露出难得的为难之色,在众人像看猴子一眼的眼神下,勒其赫哲无奈地道:“是因为我,哈爷才没有轻举妄动的。”他顿了顿,才沉声道:“我是库登汗今孛儿只斤•达赉逊的第五个儿子,当今察哈尔部蒙古大汗孛儿只斤•图门是我的亲哥哥。”
  “什么?”
  众人都惊呆了,从未有人想过在马帮中卖力干活的沉默的男人身份如此的贵重。
  勒其赫哲并未在乎他们的惊讶,目光投向了窗外的远方,道:“七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我奉命率部出征……来到遗关镇,端尔只与图门向来交好,而图门因我‘功高震主’早想置我于死地,他们二人密谋后由端尔只透露给明军我部队所在,在遗关镇伏击了我,一百多部众惨死刀枪之下。要不是哈爷救了我,我早已冻死在冰河里了,你们别看哈爷是个鲁莽汉子,却是重情重义之人。。”
  众人纷纷讶然惊呼,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虽有平头百姓的苦,鸡毛蒜皮的事儿也是说不清断不完,可像他们这样兄弟间互相残杀,是极少遇到的。祁瑛梨虽对他的身份有些惊讶,可听完后却感同身受。
  巴尔古难得神色凝重地,恨恨地道:“端尔只没找到勒其赫哲的脑袋无法回去向图门大汗交代,就跑到了拉萨去躲了起来。”
  德格咬牙切齿地道:“哼,这老贼。只要哈撒在一天,他就不敢回西宁卫。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拉萨,一边巴结着小阁老的势力,一边又勾结官商,高价贩卖劣质货品,投机倒把,坏事干净。他与一心只想把马帮做大的哈撒视为仇敌,时时刻刻想要吞并,便找了各种由头进行报复。”
  戴洛商恍然大悟,他望着勒其赫哲道:“这下,我倒是明白了。拉萨是端尔只的势力范围,而西宁卫是哈撒的势力范围。不是哈爷不想出手,是端尔只在拉萨,海日古长途跋涉而去早已精疲力竭,根本无法与对方抗衡。”戴洛商想到这时,微微眯着的眼中精芒闪烁,整个人散发着从未有过的凌厉气息,“所以,要想为哈爷报仇。我们就要等!我们要等的是端尔只离开拉萨的那一天。”
  “对!”勒其赫哲神色凝重,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恨意和凌厉。
  ——“咚咚!”
  门应声而开后,莎琳娜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一身素白色的棉袄,披着一件黄色的棉兜帽披风,她进门将披风递给随从拍了拍身上的碎雪。
  戴洛商忙起身去迎,其余众人皆欠起身子手放在右胸口简单行了礼打招呼。
  戴洛商下地迎着莎琳娜坐在炕上的暖卧子上,含笑道:“嫂子来的刚好。”他顺势便将与众人商议之事告知了莎琳娜。
  莎琳娜神色憔悴,勉强笑了一下,道:“哈撒既然将马帮托付给你,我也信你。”她说着便从带着的锦布兜中拿出一串钥匙递给了戴洛商道:“这是货房的钥匙,今天我把它们全部交给你……”
  “姐姐!”那日苏瞪大眼睛惊讶地看向莎琳娜:“这可是姐夫所有的身家,你要给这个外人么?”他说着,脸上挤出一丝微微的笑意道:“我看不如先由弟弟代为保管的好呢。”
  莎琳娜瞥了他一眼,索性将钥匙直接放入戴洛商手中,眼眶微红地说:“端尔只作恶多端,长生天是不会饶过他的,而我们就是要让他知道,长生天的存在。”
  戴洛商神色一凛,双手将沉甸甸的钥匙捧在手中,郑重地点头:“嫂子放心。哈爷的仇,我一定报。”
  莎琳娜发白的唇角微微扬了一下,起身下炕对众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吓得众人忙搀扶起,傲然朗声道:“海日古不是哈撒一人的海日古,更是大家的海日古,以后就多靠大家了。”她眼眸中泛着盈盈的泪光,说完便毅然转身出门而去。
  众人望着那走进风雪光晕里的弱女子,脊背端得直挺挺的仿佛松竹一般,让人心生敬佩。祁瑛梨知道莎琳娜这是已经豁出了所有去为哈撒报仇的,戴洛商没有退路,所有的海日古人都没有退路。
  祈瑛梨捧着茶杯瞥见一旁的勒其赫哲神色冷峻,眸中闪烁着坚定而又慑人的光,心中惊叹他的身世,连忙提醒道:“勒其赫哲大哥的身世现在知道的人更多了,就多了一份危险,咱们以后也要多小心些。若是没把端尔只引出拉萨,再把他哥哥引出来,可就糟糕了。”
  戴洛商猛然提上这根弦,忙道:“对,阿梨说的对,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一定要保护好马帮里每一个兄弟,勒其赫哲的身份,仅限于这个屋子内的人知道。”
  一众人等纷纷答应。
  戴洛商神情严肃道:“我还有一事要宣布。”
  众人禀神静听。
  戴洛商微微活动了一下微麻的腿,道:“冬至一过,新年也就近了。我打算在腊八的时候将马帮所有兄弟请来聚一聚,一来可以联络感情,凝聚人心。二来,我要在这个聚会上将这一年的分红当众逐一发放下去。众位若有祁连监,茶马司等朋友,也可邀请来,咱们就是要让海日古日渐强大起来,为了明年做好准备。”
  众人纷纷赞同,欣然允诺。
  祈瑛梨带着朵海、德格顶着鹅毛大雪骑马赶回土司府,还没进门便有门卫的小幺赶上前去,“二小姐,土司老爷有急事要见二小姐呢。”
  祈瑛梨甩镫下马,抬手将缰绳扔给侍卫,口上说着“好,我知道了”,人已经大踏步地迈进了府门。
  朵海与德格相视一眼,前者急忙下马,扔给侍卫,焦急地喊着“二小姐……”快跑着跟了上去。
  祁瑛梨抬眸望了一眼台阶上的管家桑格和他身后昏黄温暖灯光,疾步上了台阶,管家桑格站在门外见她回来迎上来哑着声音拉着她道:“二小姐,你可回来了。”
  “桑格,发生了什么事?阿爹找我这么急?”祁瑛梨一头雾水地问。
  管家一言难尽的样子道:“好像是茶叶的事,小姐还是快去吧,老爷已经等了很久了。”
  祁瑛梨心中一凛,事关茶叶便非小事,她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老爷,二小姐到了!”管家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祁瑛梨听到里面回“进来吧”便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呼吸,这才稳稳地推开门。
  土司府豪华的前厅灯火通明,暖意微熏。祁瑛梨美丽漂亮的容颜在灯光下有着似乎流动的气韵,她含笑喊道:“阿爹……”
  可是当她看到正位上除了父亲祁恩元还有土司太太的时候,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她的母亲只坐在一侧的排位上有些忧郁却是慈爱地望着她。
  祁瑛梨顿时收敛笑意,乖乖地走到中央,郑重地行了大礼,沉声道:“给阿爹,大娘,还有母亲请安。”
  祁恩元看着女儿娇美的容颜和非凡的气度甚是欣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回来就好,先坐吧。”
  “是!”祁瑛梨乖乖滴点头答应后,挨着母亲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她拉着陆氏的手轻声撒娇似得地悄声说:“娘亲,我要暖暖手,晚上天还是那么冷,我的手都是冰凉的。”
  土司太太撵着手上的一串白玉佛珠,哼笑道:“虽说是为了家里的生意,可也不能这么没有管束地天天出去野啊,毕竟是土司府家的人,好歹也要有个大家闺秀的风范才好。”她说着转而温和地笑问祁恩元:“你说,是吧老爷。”
  祁恩元正琢磨着怎么跟女儿讲事,被她问时也没多想,只是应付地道:“恩,恩,是要有的。”
  祁瑛梨秀眉立竖,刚准备好要开口反驳,却被陆氏一个眼神给压了下来。因为祁瑛梨这才发现,她的母亲双眸微红,一看便是哭过以后的样子,便收敛了气势,低头不语。
  祁恩元见状这才反应过来,忙笑容和蔼地问:“这些时日,你也很辛苦。马帮生意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做起来的。”
  “阿爹,虽然困难,阿梨却做的很开心。跟着的海日古马帮又是西宁卫,甚至大西北最大的马帮,女儿着实受益匪浅。”提到马帮,祁瑛梨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开心地分享起来。
  祁恩元笑道:“起初我还担心你吃不了苦呢,现在看来到真是多虑了。既然你每日在马帮学习,可曾了解当下西北茶叶行情?”
  “这个……”祁瑛梨陷入犹豫,她略有耳闻说西宁为乃至乐州等地的茶叶价格都走高不低,虽说供不应求价格上涨也是有的,可是这一年的价格走向却有些奇怪。“阿爹,女儿实在不知实情,最近马帮刚从悲痛中走出来,所以还未来得及了解情况呢。”
  “哎呦,你还不知道呀?那李九公子啊可是为了你煞费苦心啊。这样的男人现如今可不多见喽。”土司太太略带算酸意地笑容堆在脸上,挤出一道道皱纹。
  祁瑛梨的唇角微微扬了一下,道:“大娘,此话阿梨不明白,还请赐教。”
  土司太太的话虽是冲着祁瑛梨说,一双眼睛却一刻也未从祁恩元身上离开过,好像随时都在察言观色一般,道:“最近一段时间的茶叶价格涨幅那么大,你就没有一点儿察觉么?”她说道这时道:“一个不相关的人死了那么上心,自己的亲生父亲的死活却看不在眼里,还得长辈来提醒,也不知从小怎么教的,一点儿也没有孝心。”
  祁瑛梨闻言怒火中烧。
  陆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女儿的手,只有她才知道她心里的苦。
  祁恩元淡淡地打断了土司太太的话,“好了,她才多大,能知道什么。”
  可是,祁恩元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每逢此时,祁瑛梨其实对父亲是有着一丝恨意的。这么多年来,这个家要平衡,却从未问过她的想法。
  祁恩元端着茶碗细细地喝了一口,这才缓和了声音对祁瑛梨道:“你大娘的话,也有些事实的。入冬以来,市面上的茶叶价格一翻再翻,原本有茶可销的商户眼见着价格噌噌地上涨便纷纷囤货不出。可咱们府里积累的库存茶叶已用去大半,照着这个势头下去,年关一出便会销空。西北几大茶马司的囤茶都没有我们一半儿多,而新进的茶叶要在明年九月才能到。这样下去,边疆暴动眼见便来。”
  祁瑛梨闻言,又将土司太太方才那番酸醋味的话一联想,多少也猜出了些原委,原以为李照源只是表面上油嘴滑舌了一些,没想到还真是个没有道义的商人。她义愤填膺地站起来道:“阿爹。我们可以去一一说服那些茶商,边疆百姓不可一日无茶,如果百姓知道了商家有茶不卖,只等高价再卖的话,必定会群起而攻之。到那个时候,他们别说是一片茶叶了,就是能保住小命儿,那就是烧高香了。”
  祁恩元摇摇头,叹道:“我与两家商户谈后才知道,那些商户都与九公子签定了协议,是断然不肯的悔约的。何况,谁不知道九公子的背后是李家土司呢?哪个又是能得罪得起的?”
  祁瑛梨对李照源的厌恶之情油然而生,若说以往只是有些嫌弃也就罢了,可在这件事上,却让她看到了一个商人真正的丑恶嘴脸,她秀眉紧蹙地道:“这个九公子,我原以为他只是个精明的商人,不得志的官人,却不想还是个投机倒把的小人。”
  土司太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言语中带着轻蔑的道:“他呀,依我看是故意而为之的,前几次人家上门来提亲,你将人拒之门外连口水都没进来喝,颜面荡然无存。所以现在,又用这种方法在也是为了让你答应的。”
  “我?”祁瑛梨大吃一惊,恍然回神,这李照源真是不可理喻,怒道:“喜欢一个人是要成全对方,为对方来着想的。他这分明就是在威胁人!他拿着所有百姓的身家性命,边疆安定在要挟我么?他这样的人,我是坚决不会嫁的!”
  土司太太惊讶地表情像见鬼了一样夸张,“哎呦呦,老爷你听听,你听听,这像是大家闺秀嘴里说出的话吗?一点儿矜持都没有,我看啊,就是在外面跟着那些马帮不三不四的男人们学坏了……”
  “我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品行,我最清楚。她是不会学坏的。”陆氏脸上带着克制的隐忍和愠色,为祁瑛梨打抱不平。
  祁恩元一见两位夫人情绪不对,忙打哈哈道:“马帮虽然乱,但是身边跟着那么多人呢。”
  朵海实在气愤土司太太的言论,上前一步行了大礼,道:“是,老爷,我可以保证,小姐是最安分守己不过了。”
  祁恩元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起身,继续好言对祁瑛梨道:“不过阿梨,我劝你也再想想。虽说这九公子不是最好的人选,但是论样貌,论家世,那也是西北数一数二的人物。跟着他日后荣华富贵是不少不了的。”
  祁瑛梨望着父亲的眼神里有着震惊和失望,心中态度越发坚决,斩钉截铁地道:“阿爹,来我们府上提亲的人多了,难道就一定要答应他的么?他不过是众多人中的一个,我说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哎呦呦,你这孩子未免太过自私了?养你了这么大,你父亲遇到左右为难的事,还是因你而起,你却甩手掌柜似得。”土司太太翻了个白眼给祁瑛梨,气到:“那李九公子为心上人,不惜得罪天下人,难道你还不感动么?”
  祁瑛梨起身站立于厅内,胸中鼓荡着无限的勇气和不甘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为了我得罪天下人呢?他自私自利,没有天下大公的慈悲胸怀,却要将罪过强加于别人头上,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爱呢?我不会嫁给他,我要找的人,必定是这天底下最坦荡的男儿。”她说到这时忽而冷笑一声,斜睨着她道:“既然大娘这么喜欢他,怎么不叫姐姐嫁给他呢?我可是听说姐姐对他的才华仰慕已久啊。而且,大娘不是已经托了娘家人在操持么?”
  “恩?”祁恩元闻言豁然看向大太太,脸上的怒气越来越盛。
  土司太太得意的笑容再也笑不出,央告着:“老爷,您别听她胡说。咱们襄儿貌美如花,找什么样的还愁啊?我也是替老爷担心,想要分忧解难,更何况若是真能促成祁李两家联姻,那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呀。”
  祁恩元豁然起身,瞪着她,气愤的表情在脸上酝酿着,“哼,你懂个屁!他李家是家大业大,可我祁家也着朝廷颁发的丹书铁券,谁都不用巴结。”说完甩袖便往外走。
  临到门口时,双手背于身后回头瞪着祁瑛梨,冷声道:“从今天起,马帮里的生意暂且缓下,你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出来。”说完摔门而去。
  ——戴洛商第二日从朵海处得知详情后,整个人便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沉默不语。戴母见他早早回家,闷不吭声地回了卧室甚是担忧。
  夜幕降临时,彦照牵着马从街上回来,推门便闻到到饭菜的香味,笑嘻嘻地拉着戴母道:“娘,今天什么日子,做的饭这么香。”
  戴母拉着他的手径直来到戴洛商房间门口,悄声道:“阿照,你大哥今天很早就回来了,耷拉着个脸,一整天都没出门啊。”
  彦照瞥一眼戴母脸上的担忧,笑着安慰道:“娘,大哥都是马帮的大马锅头了,应该没什么事。”他说着上前“咚咚咚”便敲门,喊道:“大哥,吃饭了。”
  戴洛商在里屋闷闷地回答:“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彦照纳闷地瞥一眼戴母,正欲再敲门时,却见戴母上前一步,对着门缝道:“陵至,我今天做了你喜欢的饭菜,出来吃一些吧。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把肚子填饱呀。”
  戴洛商听到母亲在门外的喊话和轻微的咳嗽声,不忍她辛苦,便起身走了出来。
  一家四口围坐炕桌上,谁也不说话。彦照最先一个憋不住了,“噹”地一声将碗放在桌上:“哎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你说出来,大家也好想想办法啊。要不然,这吃饭都吃的人不踏实。”
  戴洛欣轻轻在饭桌下踢了彦照一脚,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彦照被戴洛欣瞪得气势顿消,小声嘟囔道:“哎呀,你踢我干嘛,本来就是嘛。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算什么?”
  戴洛商闻言,轻轻放下碗,抬头环视着加入,欲言又止。
  “陵至,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戴母捧着碗,和蔼地问道。
  戴洛商轻叹一声,便将他与祁瑛梨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通通告诉了加入。
  彦照目瞪口呆地瞪着戴洛商:“我嘞个乖乖,难怪呢,我就说一个男孩长得那么细皮嫩肉的……哎呦……”他轻轻揉着被戴洛欣拧疼的肉,嘿嘿地笑了笑。
  戴洛欣担忧地望着哥哥,问:“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戴洛商抬头看着母亲,目光坚定地道:“我想好了,我要娶她!”
  戴母轻轻放下饭碗,微微扬着头环顾着半新不旧的家,悠悠地叹道:“阿梨是个好姑娘,有情有义。如今世道上有情有义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她是土司的女儿,老话说“砖大门对砖大门儿,土大门对土大门”,咱们两家是家境悬殊,门第不当,我看你啊,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戴洛欣拉着母亲的手,秀气的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道:“娘,话不能这么说。阿梨哥……阿梨姐喜欢大哥,大哥也喜欢阿梨姐,这就是最重要的一条了。那个九公子倒是与阿梨姐门当户对的,可是阿梨姐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还要用那么卑鄙的手段威胁她嫁给他,这样品行的人,比起哥哥来说,差远了。如果阿梨真的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那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
  彦照一个劲儿地点头同意戴洛欣的话,“就是的。再说大哥如今已是海日古马帮的大马锅头,身份也不差的。”
  戴母轻轻叹息道:“我只是怕委屈了那位土司小姐啊。”
  戴洛商双目直直地盯着桌上的饭菜,猛地抬头道:“娘!我要提亲!”
  ——一连好几天过去了,祁瑛梨已抗争的精疲力竭,门外四五个侍卫守着,就是一只苍蝇都难飞出去。日常生意往来的事,都是由朵海往来传话解决。
  午后夕光斜着照射进卧室来,将躺在炕上的祁瑛梨脸上的泪痕照的一清二楚。桌上放着备好的餐饭,凉了再上,上了又凉,可屋里的人却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朵海推门进来,瞧见她那消瘦憔悴的模样,真是既着急又心疼,上前温言道:“二小姐,起来吃点东西吧。你这样一直饿着自己,饿坏了可怎么办呢?”
  祁瑛梨没有动身,却只是躺在床上,闷闷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吃,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她需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好。如果想不出解决茶的计策,那她就只能认命嫁给李照源。天下事与她个人事,孰轻又孰重呢?可是,这样被逼迫而来的婚姻,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朵海爬上炕沿,警惕地望了一眼门口的侍卫,俯在祁瑛梨耳旁轻声道:“二小姐,戴公子今日前来提亲了,可是被老爷拒绝了!”
  祁瑛梨起初没什么反应,忽然像是点着了一般,一轱辘翻身起来,抓着她的肩震惊地瞪着她:“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朵海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低声道:“我说,戴、公、子、今、日、来、提、亲、了!被老爷拒绝了。”
  “他?……”祁瑛梨不可思议地怔在炕上,美丽的双眸中渐渐泛上了泪花。
  朵海严肃地点头道:“戴公子这几日跟二小姐也是一样的,自从知道小姐被李九公子胁迫,他便茶饭不思,心急如焚。昨夜他便与家人、马帮兄弟商量好了,今日带了巴尔古、勒其赫哲、莎琳娜嫂子上门来提亲了。”
  祁瑛梨望着窗外萧瑟的树木枝桠横斜着,却又似乎在努力地生长着,眼泪便如串珠一般滚落了下来,“他们,他们……”
  朵海心疼地看着她,轻轻拭掉她脸上的不断落下的泪,含笑低声安慰道:“大太太和大小姐在前厅说了二小姐很多坏话,可是戴公子都一一反驳了回去,可真是解气。二小姐,戴公子让我带句话,他说,他知道这样冒失地来提亲,必然会遭受拒绝,但是他不会放弃,拒绝了一次,他还要提,哪怕是穷尽所有也要跟你在一起。他见不道你,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你安心,他此生只会有你一个人。所以,他更不希望小姐轻易放弃。”
  祁瑛梨感动欣慰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轻声道:“他是懂我的,我也是懂他的。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人,却偏偏让我们遇见。”祁瑛梨仿佛吃了颗定心丸一般,仿佛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打起精神,望着桌上的饭菜,喃喃地道:“我要吃饭。我要多多的吃饭。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好,好。只要二小姐想吃饭,什么都好说。”朵海闻言,欣喜异常,连忙下了炕端着饭菜道:“这饭菜都凉了,我让他们去重新做了来……”
  “不,就要这样的!这些就很好。”祁瑛梨忙打住。
  ——西北寒月当空,倾洒进屋里来,那样清明朗朗的亮色仿佛丽江那晚的月光一样。不知名的花朵淡淡地散发着芬芳,娇艳妩媚的阿史丽娜纱蔓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般站在天井下,抬着头,斜斜地望着自己,美丽的唇角泛着微笑……
  两人结伴出了客栈,便在客栈前的小溪边停下,半晌后,阿史丽娜纱蔓才淡淡地笑道:“果然是名门之后,仪态优雅。”她的言语里带着柔媚的弯角和打量。
  祁瑛梨心中略微讶异,不耐烦地瞅了她一眼,秀眉紧蹙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找我。”
  阿史丽将冒上垂下的轻纱遮在笑脸前道:“呵呵呵,我也没想到会找你呀,祁大小姐!”言语里淡淡地唤出了祁瑛梨最怕被发现的秘密。
  祁瑛梨花容失色,大吃一惊!她四下观察一番,才低声反问:“你怎么知道?”她自问这一路以来隐藏的非常好了。
  阿史丽妖娆地笑了一下,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还知道,你喜欢他。”、
  祁瑛梨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指出她的感情来,一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来意不明的情敌。
  阿史丽见她防备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容里却满是苦涩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祁瑛梨被她看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们有什么好说的?”既然都被识破了,也不必哑着嗓子说话。
  阿史丽看着祁瑛梨,心中忍不住地赞叹,这样的人,即便是耍小脾气,也是坦荡的。美目清朗如花般的气质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是官家就是商家。前往马场那一路听她与戴洛商谈论古今,兴致高昂,再看看自己空有一副漂亮皮囊,便更加自惭形秽起来,她温柔地看着涓涓溪流道:“真是羡慕你们。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着自己,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她说着抬眸望着祁瑛梨,眸中隐隐泛着水光。
  祁瑛梨芳心一颤,原来,她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女儿身,更看穿了她对戴洛商的感情。“你,你在说什么?”
  阿史丽笑容莞尔,道:“你们俩个,可真是……真是郎才女貌,让人羡慕啊。”她知道她不愿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透露出自己的感情来。
  祁瑛梨自觉态度有些恶劣,即便她是自己的情敌,也不必如此小家子气,便道:“我……即便我喜欢的,何以见得他就喜欢我呢?”
  阿史丽饶有意味地瞅着她,直瞅的她脸上有些挂不住才仰头望向天空,叹息般道:“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她说道这时,轻易步伐走到祁瑛梨面前,犹豫着拉起她的手,真诚的目光望着她,轻声道:“纵然我这一生笼罩在阴霾之下,却也曾有过阳光照耀之时。你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要走了……”
  祁瑛梨讶然:“走?你要去哪儿?”
  阿史丽目光幽怨地望着西北远方,浮起一丝微笑道:“天山……那是我的故乡……”她收回目光,看着祁瑛梨笑道:“自此一别后,此生难相见。只愿你们能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也都要在一起,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了灵魂的人。”她说完,也不等祁瑛梨答话,便仿佛魂也丢了似得上马而去。
  ——祁瑛梨这时忽然明白了阿史丽话里的意思。
  只有他们在一起了,整个人才会完整,否则便是没有灵魂的空皮囊。
  她要去找他!
  祁瑛梨飞速地收拾好背囊,提了一把短剑别在腰上。可是,当她打开门时,却看母亲陆氏站在门口,吓得她连忙将包裹藏于身后,轻唤了一声:“娘!”
  陆氏步步将她逼回屋内,将房门关好,轻声问:“你要去找他?”
  祁瑛梨浑身一震,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娘!”
  “今天来的那位戴公子,便是你心上人吧?”陆氏没有扶起她,却依旧语气轻微地问话。
  祁瑛梨眼泪如珠子一般滚落,万般话语梗在喉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氏见状,已了然于心,轻叹道:“你既没说话,就是承认了。”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像呼气般问:“你们到什么阶段了?”
  祁瑛梨斩钉截铁地道:“发乎情,止乎礼!”
  陆氏这才将女儿轻轻扶起,眼角眉梢都是慈爱的笑意,她婆娑着女儿的秀发,叹息道:“你去吧,去找他吧。”
  “娘?”祁瑛梨讶然。
  陆氏毅然走向屋外,将守卫指开,带着祁瑛梨来到后门。
  天寒地冻,哈气成冰。
  陆氏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含笑道:“这么多年,我在土司府里无欲无求,百般忍让,无非只是想要你能过随心所欲的日子,找个心爱之人托付终身,一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她看着祁瑛梨的眼睛,带着鼓励的意味道:“李照源不是你喜欢的人,更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之人,嫁过去就是身心受苦。天底下哪有做娘的忍心看女儿受苦呢?你去吧。去找他吧,远走高飞。”
  祁瑛梨闻言再次泪如雨下,再次跪在陆氏面前:“娘!孩儿不孝,但孩儿答应娘亲,只要躲过这一劫,我一定回来看您。”说着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抱着母亲说了一声保重,便翻身上马,快马加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