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瓦砾重生
作者:嬿来      更新:2021-05-15 02:20      字数:10222
  一场大火烧了酒楼,众人心里都不好受,仿佛是跟在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忽然夭折一般让人心痛和惋惜。
  第二天上午莎琳娜、彦照、戴洛欣和江师父还有安兆酒楼的那些主厨们都来到戴府聚齐,共同商议新的安兆酒楼如何重建。
  莎琳娜双眼微红,脸上的淤青还未消散,疲态尽显。
  “姐姐,喝点蜂蜜红枣茶暖暖吧。”祁瑛梨从朵海手中接过茶杯上前递到莎琳娜手中:“昨夜没有休息好吧?”
  “谢谢。”莎琳娜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接过茶杯,轻摇头道:“几乎一夜未睡,闭上眼睛就看到那熊熊燃烧的大火。睡不着。”
  祁瑛梨望着窗外飞舞的落叶,感同身受地轻叹一声:“是啊……”
  戴洛商从外头进门,便看到一众人等垂头丧气的样子,他顿了顿,旋即展开明朗的笑容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虽然酒楼烧了,可咱们的酒坊还在啊。老天爷也不是对我们太狠心的不是吗?”
  众人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可有不免叹息一回。
  戴洛商目光望向莎琳娜和祁瑛梨,温声道:“莎姐姐,阿梨。这安兆酒楼本是你们兴起,当初我赞同你们开酒楼是想着你们本无事可做,若喜欢,便经营一个酒楼当做消遣也好。却没想到两位经商的本领让人实在惊喜,将这酒楼生意做的红红火火的。”
  祁瑛梨拉着莎琳娜的手,略带得意地向戴洛商笑道:“恩,那是,你可别小看了我们。”
  戴洛商眉目含笑地看着祁瑛梨脸上的笑容,他喜欢看她笑,如果能让她一直能有这样的笑容,他愿意付出所有。他明亮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流转来回,道:“我有一些酒楼新建的想法,你们先听听。既然是打破了以往的格局重新修建,我想在安兆酒楼原本的地基上再扩建一倍,一楼二楼保持原来的样子,但要增加客房。”
  彦照在一旁点头附和道:“这个我同意。以前我接过的商队都跟我反应,说咱们酒楼一切都好,就是客房少了些。到了旺季咱们客房总是人满为患,如今也不怎么打仗了,稍大一些的商队来了我们都无法接了。”
  众人听罢后也纷纷赞成这一项。
  祁瑛梨坐在一旁笑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做,这些年照顾三个孩子就没腾出手来。我们一楼二楼的陈设布置太陈旧死板了,这回每层的都要装点出不同的风格,还要设置半人高的高台,挑选那些不入俗流的舞姬、唱曲、卖艺的在上面助兴。”
  “恩,这个好。我对上次选的舞姬印象深刻,只可惜当年我们没上心,这回定要好好计划一番。”莎琳娜喝着蜂蜜红枣茶笑着附和。
  一众厨师们又根据各自的需求讲述一番,戴洛商都通通应允。
  戴洛商见莎琳娜心情好了一些,微微犹豫了片刻,道:“不过,还有一事,陵至要与姐姐商议。”
  莎琳娜微笑回答:“请讲。”
  戴洛商望了祁瑛梨一眼,仿佛自己有什么不确定的想法只要看着她便可坚定一般,他目光轻柔地看着莎琳娜,道:“阿古拉如今一天天的大了,姐姐可替他将来打算过?”
  “这。”莎琳娜没想到他会问到阿古拉。确实,阿古拉年龄上要比戴启云还要大几岁,既不愿参加科考,又不愿离开家,整日在书院读书习字。李长文曾经问过他想要做什么,他的回答却让她心疼——他最想做的就是让母亲高兴。
  戴洛商见莎琳娜的表情有些迟疑,接着问道:“或者,他可曾说过想要做什么?”
  莎琳娜微微地摇了摇头。
  祁瑛梨当下领会了戴洛商问这个问题的意思,便轻声问:“阿古拉是个聪明孩子。或者也像小风一样在马帮历练着,等到时机成熟了,他便可像彦照那般独自率领一队商队。”
  莎琳娜含笑将茶杯放下,轻轻叹了一声,眼神中有些许悲伤之意掠过,道:“不瞒你们说,就算他想进马帮,我也不愿让进的。他爹爹的仇已经报了,我不想他进了马帮我再过以前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只想让他留在身边。”失去至亲的痛苦,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何况那是她的儿子。
  祁瑛梨含笑道:“那就让阿古拉来酒楼做事好了,反正咱们现在正缺人手呢。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彦照抚掌赞道:“这个主意好。阿古拉聪明又机灵,让书呆子将先前做掌柜的经验统统传授给他。何况,这开酒楼难免遇到些泼皮无赖,有个男的做掌柜的比较好,他现在已是个精壮的大小伙子了,但凡有人跟他动手前都要掂量掂量自己。”他说着笑眯眯地转向戴洛欣:“最主要的是,阿欣现在被孩子缠着,精力有限。”
  众人闻言哈哈笑起来,“说到底,还是你有私心啊。”
  “那是自然,我的媳妇儿当然我心疼啦。”彦照得意地扬起下巴。
  戴洛欣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下,却是笑容甜蜜万分。
  戴洛商笑道:“莎姐姐,我同意阿照的说法,你怎么看?”
  莎琳娜点点头,灿然笑道:“这是在好不过的。”当初他想过阿古拉进安兆酒楼做事,可总觉得他还小,也许这就是当爹娘的原因,永远觉得自己的孩子长不大吧。
  戴洛欣看向戴洛欣道:“阿欣,你把酒楼的账目到时候全部交给思贤,让思贤来带着阿古拉一点点地做起来。但是酒坊的大小事务,可还是由你们来担着。”
  “恩,这个没问题。”戴洛欣目光温婉坚定地笑道。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年少时许多的失落、彷徨与恐惧也随着时间流淌而渐渐抚平,如今只剩下岁月静好的温婉之态。
  戴洛商转而看向其余酒楼骨干们,和和气气地道:“这次酒楼重建就要拜托各位多辛苦了。再过半个多月,咱们的商队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这帮忙的人也就多了。”
  江师父一摆手道:“当家的,咱们可都是安兆酒楼的老人儿了,如今是生死关头,必会一块儿努力,让安兆酒楼的招牌重新挂起来的。”他的话音刚落,其余人便跟着附和着点头。
  “多谢,多谢各位师傅的不离不弃。”祁瑛梨与莎琳娜闻言甚是感动,起身向众人行礼。
  众人忙起身还礼。
  戴洛商看着这样感人的场景十分感慨,这便是她们平日里待好的好处了。他心中一动,道:“我们不会让各位白忙活的,酒楼重建这段时间工钱还是照旧发给你们。且再座各位都有分红股,从今往后你们也与阿梨、莎姐姐一样领取年终分红。”
  众人一听兴奋极了,“众人拾柴火焰高,当家的放心吧!”
  “当家的,咱们酒楼一定会更红火的。”
  祁瑛梨望着戴洛商的眼中有着钦佩的神光,胸中充满了对新酒楼的期盼与希望。
  ——“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二月二这一日,遗关镇的土乡百姓们为了庆祝龙抬头,老老少少们纷纷穿上节日的盛装,带着供品来到神殿前,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围在神殿前的十米幡杆载歌载舞祭龙王。天空晴冷,微风吹拂着那幡杆上黄色、彩色的水浪、云纹长幡色彩斑斓。幡杆顶端横置的两齿叉上各戳着一个点缀着红点的大馒头,红枣、花生、糖果、铜钱等各色干果悬挂而下象征着对未来一年的期许。
  法师们穿着色彩红艳的法衣,头戴发冠,持着一面扇形羊皮鼓跳着神舞,高声颂祷着,祈求龙王保佑庄户平安,风调雨顺。
  只管热闹的小孩子们围在一起玩儿着游戏,口里念叨着父辈们流传下来的童谣。
  新的安兆酒楼在原来的废墟之上重新建了便在热闹的梆梆节中开业了,早在开张之前,戴洛商和祁瑛梨等人就派出家丁去四处通知街坊邻里,那些曾经前来帮助灭火的人们早已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美餐一顿领了赏钱回家,于是上午参加完梆梆节法会中午便携亲人朋友迫不及待地赶到安兆酒楼。
  为了让新开张的酒楼热闹,戴洛商特地请来了一帮舞狮队前来助兴,阳光绚烂之下四只威风凛凛的大头金狮子,身披的金色氄毛焕发金光,跟着锣鼓声手舞足蹈地展现姿态万千的“舞蹈”,它们时而站起,时而趴下,时而向围观的观众们行祝贺力,脑袋机灵地摇动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惟妙惟肖表演逗得人们喜笑颜开。现场一派生机勃勃,欢乐祥和的景象。
  舞狮结束时接近晌午时分,戴洛商带着众人做了简单的祭祀活动,向众位父老乡亲再次强调去年救火的街坊邻里统统免费后,便正式打开大门迎客。
  站在高楼处望着楼下人头攒动,觥筹交错,伙计们端着托盘穿梭于每个座位间的走廊中,忙碌异常。
  莎琳娜和祁瑛梨相视一笑,“还是陵至的办法好。既笼络了人心又给酒楼带来了人气。他比年轻时更加思虑周全了。”
  “我更没想到他会将马帮的分红制,用在酒楼中去。”祁瑛梨笑道。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人回头一看是朵海急慌慌地端着个托盘小跑上楼来,“怎么了?”
  “哎呀,今天来的人太多了。人手不够,我得去帮忙了。”朵海急吼吼地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走廊中。
  莎琳娜和祁瑛梨二人怔怔的看着空荡荡的走廊,旋即开心地笑起来。
  ——
  柔媚的春风轻轻拂动着刚刚冒出头的青草,打破一冬的沉闷灰白,欢快的鸟儿莺莺絮语,万物在温暖的春光中复苏着。
  这一日,海日古马帮的各队的大锅头聚在戴洛商府中商议着开年走哪趟线。
  萨比尔率先开口道:“当家的,我们这一队想走敦煌一路,咱们去年积累了许多江南织造的绫罗绸缎,那可都是进贡朝廷的上等货。敦煌夏季干燥炎热,必会受到欢迎的。”
  戴洛商转而问向一旁的乎南五:“咱们货房里的丝绸、茶叶和瓷件还有多少?”
  乎南五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册子,用手指蘸着唾沫捻了几页,道:“丝绸有三十万匹,茶叶若是走敦煌的话,可拨五百斤。瓷件不多,只有七百件。”
  戴洛商转而看向萨比尔笑道:“这些都交给你,其余零碎的一些货品暂且不说,这三大件能拨给你这么多,你可要一路上多加小心啊。我记得去年咱们在敦煌,你说儿子快要成亲了,只能回去,趁机就给孩子办了吧。”
  萨比尔欢喜地道:“是,我知道了。多谢当家的。”
  德格微微弓着腰,拿着一个烟袋,道:“当家的,我还是去大理。”
  德格是海日古马帮中经验最为丰富,在茶马古道上混的时间最长的大马锅头。可是多年的茶马生涯,风餐露宿,早已让他双腿染上风寒,一到变天之际便疼痛难忍,严重之时还会疼到无法行走。虽找了好大夫给他看病,可也拦不住他一心想出发的脚步。
  戴洛商望向德格的双腿,有些犹豫地劝道:“德格舅舅,咱们说好的从今年开始您走近道,怎么又想去大理了?去大理地势险峻,路途遥远,还要翻雪山,实在对您的腿伤不利啊。”
  德格不服气地站起来用烟袋敲了敲双腿笑道:“当家的,你瞧,我的腿好好的。去年疼的时候我是说过不走远途了,可现在我好了呀,再让我走一趟大理吧。”
  戴洛商看着德格央求的眼神,一时间犹豫不决。
  巴尔古呷了一口茶叶,吧咂吧咂嘴巴,试探地问:“当家的,要不,我……我跟德格去大理?”
  “不行,我已经给你安排了路线。”戴洛商冲他笑道。
  德格见戴洛商一直不发话,心中有些急,信誓旦旦地道:“那,当家的,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去大理。我手下那几个已经培养的差不多了,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在教教他们,以后他们便可独当一面了。”
  戴洛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安排,也无法反驳他,便只好点头答应道:“好吧。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咱们茶马道上的人说一不二。”
  德格见他同意,欣喜地直点头;“说一不二,说一不二。”
  “既然如此,也带些家丁和大夫,一路上也好有个照料。”戴洛商忍着笑意叮嘱着。
  德格领了心满意足的差事,异常高兴,在来之前他心中还在打鼓,不知道能否再去一趟大理,那里是他第一次走马时到过最远的地方,最后一次走马,就从那里结束吧。
  戴洛商看向勒其赫哲和巴尔古,再看看坐在最靠门边的戴启风,沉声道:“刚才我拒绝巴尔古去大理,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想要完成。这件事既是公事,也是我的私事。”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都聚向了他。
  “公事嘛,就是这线路还需加一条东南线,去再补充绫罗丝绸还有瓷器等货品,这些可是抢手货。”戴洛商说完眉目忧郁地轻叹道:“还有,你们大概听说过,我们家祖上,曾是应天珠玑巷的人,只因元宵节扮演社火,有人化装了猴戏,倒骑在马上,明太祖皇帝恰好巡游百姓闹元宵,被他碰到拿到后大发雷霆,说百姓们是在污蔑马皇后,于是便把整个巷子的人或是杀了,或是发配边疆。这便是我们戴家为何在遗关镇的原因。”
  勒其赫哲敛眉道:“早前听人说起过,只当是讹传,原来竟是事实。”
  “阿爹,所以我们家祖上是在应天喽?应天在哪儿?远么?”戴启风震惊地看着戴洛商问。
  戴洛商并未回答戴启风的问题而是继续道:“祖上们离世前都曾剪了一缕头发,叮嘱下一代,这头发便代表了他们的魂魄,若有一天一定要将他们带回应天,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是他们所有人的梦想。直到我父亲病逝前将一代代的期盼递到了我娘手中,我娘答应了他要帮他完成心愿。”他说到这时,深深地叹了口气,整个正堂内气氛凝重。
  “你们也都知道,我娘的身体这两年一日不如一日。她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完成父亲的遗愿。作为儿子,就得为她达成最大的梦想,以诠孝心。”
  众人听后,纷纷感慨万千。
  萨尔比叹道:“老太太信守承诺,大当家的孝心可嘉,我等实在佩服啊。”
  巴尔古微微眯着眼睛,一手托腮道:“当家的,你想让我们便去一趟应天?”
  戴洛商抬头看着他道:“正是。”他说着起身走向巴尔古和勒其赫哲,道:“我很想去,可惜要照顾老娘,实在无法脱身。因此我想将这件事拜托于两位大哥,代为走一趟应天。”
  勒其赫哲喝了一口清茶,放下茶杯道:“这个不难,前两年和巴尔古去长安已将这趟线路走熟,进了中原就更方便了。”
  戴洛商回眸看了一眼年轻气盛的戴启风,道:“这虽说是公事,毕竟是戴家的私事,小风跟随勒大哥多年,历练有成,我便让他携带着祖上的遗物,前去应天。”
  戴启风跳下座椅,跃跃欲试地道:“好。”
  勒其赫哲与巴尔古没什么意见,毕竟戴家事还是由戴家人处理的好。
  戴洛商转而叮嘱着戴启风:“小风,这一路上多听你勒叔和巴叔的话,听从他们的安排。他们曾去过长安,也算是熟悉的,可路途遥远,你们要多加小心。”
  戴启风听话地点头答应着。
  ——漫长而又久远唐蕃古道与丝绸之路在西宁卫汇集成为焦点,向西则是通往唐古拉山雪山与前往拉萨的道路,向东则是前往长安,进入中原的道路。无数商人们用脚步踩踏出千年的古道,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与财富。多少年来,路没有变,山川河流没有变,可年轻的容貌早已不复从前,尼玛堆前跪拜的老人脸上却显露着岁月的沧桑。
  戴启风跟随着马帮沿着涛涛翻滚的湟水河一路向东南,先至碾伯卫。沿途那些黄土夯成的古烽燧已经在战争残破不堪,横贯南境的照碑山宛若银屏一般耸立而起,缥缈的云雾围绕着山顶那皑皑的积雪。碾伯卫的瞿昙寺依山傍水,按照马帮的规矩,逢庙必拜。你可以敬香,可以布施,但必须要虔诚。唐蕃古道上环境险恶,天灾人祸随时都可能降临,若没有一个心灵的寄托,只怕真是难以熬到终点。
  正值四月人间芳菲之际,姹紫嫣红千里桃花将龙支城围绕在一片花海之中,仿佛是人间仙境一般。
  戴启风一路上有看着气势磅礴的大景,有雪岭横空的雪山、桃花香飘的城池,滚滚流淌的河水,绝美的大好风光让人胸襟开阔。
  进入小积石山峡谷地带,不远处便可听到黄河水滔滔之声。时到傍晚,勒其赫哲见夕阳渐落,便寻了一处沿着小溪边平坦的沙石上安营扎寨。这一路上,越向东行去,风景就越艳丽,绿色也更就浓郁,渐渐消失的玛尼堆不知不觉中已被佛龛代替。
  勒其赫哲、巴尔古带着众马脚子们支起锅,烧起火,将晚餐煮在了锅中。这时,忽然惊觉这天空中盘旋着几十只灰色的秃鹫。
  “噢噻!”“噢噻!”
  他回头便见戴启风正用到割了一块牛肉用力抛向了空中的秃鹫,那群秃鹫似乎闻到了血腥味,飞快地向那肉掉落的地方俯冲着。这是马帮的规矩,见到飞鸟要抛洒食物,戴启风做的没错,可他总觉得有些怪。
  “在想什么?”巴尔古从他身后走上来,山林间他穿着一身灰色粗布衣衫,腰间别着一把短剑。
  勒其赫哲蹙眉指着天上的秃鹫道:“你瞧,这么多秃鹫,总觉得前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巴尔古仰头看着天上飞旋的秃鹫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道:“这秃鹫乃是死亡之鸟,难道说……”
  秃鹫吃的大多是动物的尸体,它们往往会聚集在一起,一旦发现目标便会静待它死去,当对方纹丝不动时,这些秃鹫便会扑上前去狼吞虎咽地将尸体撕个粉碎。
  “也许……”勒其赫哲刚要开口便见戴启风笑着朝他们走过来,当下打住话题,道:“这里是青海与甘肃的分界地带,出了这里,便离开了青海。”
  戴启风即便再沉稳,他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第一次到中原的新鲜劲儿一直在心里翻滚着,可他又不想让人猜透,笑道:“这小积石山的风景与拉脊山的就是不同,若不是这次的担子比往常重,我便要在沿途好好欣赏一番。”
  “怎么,你小子想偷懒?”巴尔古瞅着他故意激他道。
  戴启风从地上拔了一把枯草,将刚才割肉的匕首擦拭干净,嘿嘿笑道:“我是想偷懒。因为……巴叔可别忘了呀,昨晚打赌你可是输了的。输了的人今天要给赢了的人备晚饭。”
  巴尔古闻言气的瞪大眼睛吼道:“小兔崽子,你这记性怎么这么好,这点儿小事儿还记得。”
  勒其赫哲站在一旁看巴尔古被噎得直跳脚,忍不住笑起来。
  戴启风生性不羁,聪明沉稳,为人仗义爽快日渐倒有些哈撒的影子。上一年戴洛商为了锻炼他,已让他独自带着马帮出行近地,他表现的果然没让人失望,快速的往返行动中给海日古带来了超乎想象的财富。
  “哼,比起你小子来,还是启云性格好啊。”巴尔古不服气地瞅着戴启风,哀叹道。
  勒其赫哲掐指算了算时间,道:“咱们走了这么久,他应该已经考完了,也不知道他考的如何了。”
  戴启风抬头望着远处天空那盘旋于天际的秃鹫,略带得意地笑道:“放心,他必定上榜!”
  第二日清晨,商队的马脚子们收拾行囊货品继续上路。
  勒其赫哲与巴尔古骑马跟在头骡后侧,仔细观察着崇山峻岭见的风吹草动。
  勒其赫哲回头见戴启风在队伍中间,便高声喊道:“小风?过来。”
  “哎,好。”戴启风高声答应着,双腿一夹马肚子,催快了几步赶上前来,“勒叔。”
  勒其赫哲用马鞭指着沿途的花草道:“瞧见那一簇小蓝花了么?就是中间有黄色的那个。那便是三角花,若是你不小心受伤了,那叶子用石头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可以用来止血。”他指着另一株白色小花道:“那紫色的花名叫毛地黄,若是不小心吃了它,可至送命。”
  戴启风仔细地观察着他说的每一样植物的特质,一一记在心间。
  “那年我和巴尔古前往长安时,听闻朝中有位太医名叫李时珍,他在编撰一本《本草纲目》,便是将这些药草都记录在书册之中,以供后人使用。”勒其赫哲说完又道:“咱们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随处可见救命的花草也有要命的花草,如何分辨,你还要多下功夫。虽然马帮中也跟着大夫,可你也知道,很多时候还是要靠自己的。”
  “是,师父。”戴启风认真地听着对方的教诲,他知道勒其赫哲乃是贵族出身,自幼由四五个老师专门教他一个,学识未必比大哥的是否沈域差。
  巴尔古见他俩严肃的样子指着东方逶迤的山脉嘻嘻笑道:“小子,瞧见了么?东边就是秦岭,咱们脚下踩着小积石山,背对着呢是祁连山。大夏河、洮河、湟水河都在这一带汇入了黄河。这冰灵寺便在这山川河流之中,寺庙有许多佛像石窟,各个栩栩如生,等咱们拜过了冰灵寺,便经莲花城凤林关渡黄河。”
  戴启风听着甚是神往,一行人加快了步伐,在绕过一个河滩时,冰灵寺便在远处山崖上显露出来。
  戴启风兴奋地带着人向冰灵寺行去,可是越往近越觉得不对劲,沿途青翠的草地上渐渐地有人类的物件,一件破衣,还有破碗,不远处还有秃鹫围着一具尸骸撕扯着。再往前行去,道路两边的行人便越来越多。起初还觉得是前来上香的人,可再看他们有的只是靠着树卧坐着,能走动的也都是相互搀扶着,每个人都十分疲惫,显露着病态。
  但戴启风被冰灵寺美景所吸引,并未深思量,甩下勒其赫哲与巴尔古加快步伐上了冰灵寺。
  若真如巴尔古那般称赞的名寺,香火必定旺盛,可这寺庙里香客不多,和尚们都用布巾蒙着口鼻,来来往往十分忙碌,谁也顾不得谁。戴启风听到呻吟声,回头一看,便在寺庙墙下躺着十几个人,他们脸色苍白,手脚溃烂,苍蝇围着那溃烂的伤口打着转,天上盘旋的秃鹫仿佛是一直在盯着这里似得。
  戴启风浑身打了个冷战,他顺手抓住一个小和尚问:“师傅,他们这是怎么了?”
  小和尚瞟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哎呀,染上瘟疫的人,没命的人。”那小和尚说完便要走,哪知戴启风抓的太紧,他忍不住喊:“喂,施主你快放开,别耽误我熬药。”
  戴启风一听瘟疫,脑中嗡的一声。他曾听父亲不止一次跟他讲过瘟疫的可怕。他松开那小和尚的衣服,转而看向那些“死人”,逮着刚迈进寺门的香客,急迫地问:“瘟疫,你,你们知道这里在感染瘟疫吗?瘟疫……”
  那人几乎无力地挣脱戴启风的手,“救救我……”他虚弱无声地说了一句便倒在了他脚边,不停地央求:“救救我,救救我……”
  戴启风一瞬间仿佛魂儿都没了,他看着倒在脚下的人,猛然转身抓到离他最近的和尚央求:“师父,师父,这个人……这个人……你快救救他……”
  那和尚低头看了一眼那奄奄一息的病人,轻叹一声:“唉,小施主,这里太危险了,你快些离开吧。”
  “我……”
  ——“小风?”“小风?”
  勒其赫哲飞奔着冲进寺庙来,脸上铁青地抓着戴启风,看着地上躺着的病人汗毛蹭地竖了起来,他抓着戴启风的手便往寺外拽:“小风快走,这里太危险了,小心染上瘟疫。”这是他行走茶马古道第一次遇到如此严重的瘟疫。
  戴启风被勒其赫哲带出寺庙,迎面便见行人越来越多的向冰灵寺走来。他脸色苍白地望着那些摇摇晃晃的人:“这……”
  巴尔古打马迎了上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道:“我打听过了,十天前黄河水患,凤林关渡口河堤两岸淹死了许多人。官府无能,瘟疫便如鬼魅般横行起来。这冰灵寺每天两次发放草药,所以这些人都往这里赶。”
  勒其赫哲皱眉道:“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回到小积石山去。”
  勒其赫哲与戴启风上马,带着众人返回小积石山中去避祸。
  夜晚河滩边一堆堆火光熊熊燃烧着,围坐在火堆旁边的马脚子们都相顾无言,没有了往日的活力,他们已经被瘟疫吓坏了。
  勒其赫哲、巴尔古和戴启风等人围坐在火堆前商议着如何渡河,可就在众人说话间,戴启风却觉得浑身发冷,冷汗森森地冒了出来,这些人明明在眼前,可为什么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离他很远。
  “小风?你怎么了?”第一个察觉他不对劲的是座他对面的巴尔古,可一连喊他两声都不答应。
  挨着戴启风的勒其赫哲扭头刚要碰他的手还没碰到,他便顺势从一侧倒了下去。
  众人骇然,忙将抖若筛糠的戴启风抱进了帐篷。
  巴尔古和勒其赫哲看着戴启风,相视一眼,后者说:“坏了,瘟疫!”
  “我去找药。”巴尔古话音未落人已甩帘而去。
  勒其赫哲给一直喃喃喊冷的戴启风盖好棉被,转而找了一块棉布将自己的口鼻遮起来,安慰着戴启风;“小风,小风,巴尔古已经给你找药了,不要怕,不要怕,你会没事的。”
  戴启风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浑身冻得直发抖,而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却露出一丝微微笑意:“呵呵,勒叔,小爷命大,不会送命的。”
  勒其赫哲见他如此乐观,心中也安心一些,起身去与外面的马脚子们沟通,这个时候若将事捂起来,才会发生大慌乱。
  这是最危险的时候,他不能倒下。
  勒其赫哲命令所有马脚子将帐篷向后移动两百米重新扎寨,众马脚子们知道戴启风染了瘟疫,既害怕又担心。害怕是那瘟疫如此凶猛,不要给自己传染上,担心的是,戴启风毕竟是戴洛商的儿子,戴洛商与他们而言只有恩,没有怨。
  看着重新安营扎寨燃气篝火的商队,勒其赫哲一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由此可见,往日里戴洛商对马帮的恩德,在这关键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回报,他们安心了,就不会有暴乱,他也就能腾出时间来救治戴启风。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扭头看去,只见巴尔古打马飞奔过来,近前时甩蹬下马,拿着个酒囊便跑进了戴启风的帐篷,他急忙跟了进去。
  “这是从冰灵寺要的药,先给小风喝了。”巴尔古拿着酒囊说着便要上前去扶戴启风。
  勒其赫哲上前将他推开,道:“我来,你去将口鼻遮着。”
  巴尔古听话地寻了麻布将口鼻遮了起来,站在一旁看着勒其赫哲将药给抖做一团的戴启风喝下,道:“明天一早若是还没退烧,便是麻烦了。”
  勒其赫哲将戴启风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目光坚定地望着巴尔古,坚定地沉声道:“无论如何,都得好。”
  一场变故,让整个商队停留在小积石山中裹足不前,更要命的是戴启风的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两天之后,看着还是一直低烧的戴启风,勒其赫哲再也绷不住了,他将戴洛商交给巴尔古照看着。就在他上山采药之时,看到山坳处有一间整洁的院落,他手脚利落地翻下去,敲门讨水喝。开门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似乎很久没见到外人了,热情地询问着对方的来历。勒其赫哲便将商队遭遇讲给对方听。谁知这不打听不要紧,他惊喜地发现那老人竟然嘉靖年间太医院的太医,当年只因得罪了严世藩,怕连累家人,便携家带口地躲进了这深山老林之中,他根本不知道山外头早已天翻地覆了。
  勒其赫哲见他是太医,真是比见到菩萨还要激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祈求老太医答应医治戴启风的病。直到对方答应后,他才急忙返回商队中,将事情经过告诉巴尔古后,二人合力将戴启风背到了那老太医家中。
  白太医打开竹门,将三人迎进来,关门后双手负于身后看着巴尔古和勒其赫哲将一个小少年放在了自家院中。老太医不慌不忙地上前观察着戴启风的面色,蹲在他身边伸手搭上他的手腕,捋了捋胡须,皱了皱眉道:“这是瘟疫热症。”
  “可还有救?”巴尔古急迫地问。
  “把他抬进屋里去吧。”那白太医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二人道:“当年浙江大堤决口引起淳安县和建德县的那场瘟疫,便是老朽跟随李太医,有幸学到了些好方子。”他说完向屋里笑呵呵地喊了一句:“小夕,帮我拿笔墨纸砚,爷爷要开方子喽。”
  “李太医?”巴尔古皱眉琢磨着这人到底是谁。
  “李时珍?!”勒其赫哲惊讶地念出这个名字时,都不敢相信地看向了巴尔古,他在对方眼中看了与自己一样的惊喜。
  二人望着关上的房门,心下欢喜的不得了,这下可好了,戴启风有救了。
  经过白太医的良方救治和他的孙女小夕的细心照顾下,戴启风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到了第三天中午竟然可以扶着墙下地走路,还吃了满满两大碗的素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