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庄房屋顺河流而建，最上游为王秃儿的坞堡，砖石墙壁，板瓦覆顶，院落独成一体，最上坞塔雄立，每日均有部曲瞭望巡视，最是气派。坞堡下的河流中游，零星散落着几十户土石墙壁，筒瓦为脊，茅草覆顶的房屋，住着的是家有几亩田地的自耕农和王秃儿家部曲。最下游数量最多的是木壁茅顶、四面透风的徒附住所。
  王九九原本与王霸比邻而居，家有八亩祖传上好麦田，一家五口，家境尚可。其父操劳过甚，建宁二年没熬到年尾。其母刘婆能言，走家串舍、牵线做媒，偶得些腊鱼腊肉，倒也能贴补生计。奈何其父走后，王秃儿觊觎那上好麦田，诱使其母说了一房小妾，又借口小妾身有残疾不能生育，让赔杂七杂八一堆钱，王九九愤而告到巨鹿郡官府，哪知官长本是韩氏门人，被打个半死，良田抵债不说，还一家成了徒附。其妻原是中户人家，模样俊俏，少于劳作，被刘婆千挑万选出来的，受不得生计陡然困顿，丢下三岁幼女梅梅，投河自尽。自此家道中落，卖房换粮搬到河流下游。
  精猴一溜烟的闯进梅梅家时，就看到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女孩正卧在榻上，套着一条长裤，赤膊的上身肋骨条条，七龄孩童倒似五龄，见到精猴眼睛一亮，咕噜咽了一口口水，肚子里也咕咕的响了起来
  精猴也不多言，伸手就把攥着的窝头递了过去，边看着梅梅吞着窝头边问：“刘祖母呢？”。梅梅噎了半天才说：“祖母去大陆泽治病了，叫我睡床上别乱动就不饿”。
  精猴楞了一下，印象中祖母去大陆泽治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刘祖母去大陆泽看了这么多次病还没好啊？”。
  梅梅黑脸漏出一口洁白的牙，张口说：“兄，其实祖母没病呢，是去泽里拜大师，我晚上还看到她跪着拜呢”。
  精猴人小，听过就忘，转眼就带着梅梅到行人稀少的田野里疯了一个够。
  春光和风、绿树繁花、彩蝶鸣鸟，人世总会偶尔呈现出美好，让人在苦难中得以希冀前行。
  日暮时分，担着两捆干柴的精猴和捧着野果野根的唯一玩伴梅梅依依惜别，一溜黑烟的跑回家中时，阿母在窗边怔怔的看着夕阳，他也不去腻歪，这时候阿母的心情总是不好的，轻轻的走到柴垛旁，拿起铁斧劈起阿翁清晨堆好的木头。
  劈木头不仅是个力气活儿，还得凝神、聚力、看树纹，精猴一向做的认真，中间匆匆咽了两个窝头，一直劈到月牙初挂，那堆木头还剩一小半，他不敢停歇，要不阿翁回来又得拿鞭子教他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传下来的训：“活着，晨起即是新生，活多久，看看天上的太阳，再看看奔来的粮”。
  王霸入夜回来时脸上两道血印，衬得那疤痕愈发狰狞，也不看精猴，沉着脸进屋，就听到阿母惊问，王霸愤懑的接话：“王四被立了规矩，王秃儿抢鞭抽死了他，还抽了我两鞭”。精猴听了，一柴刀差点儿劈在了脚上，不由得惊呼起来，再抬头时就看到王霸正站在柴门前，沉脸看着，精猴不敢多问，勉强收神继续劈了起来，劈歪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月牙中挂才算劈完入睡，躺在榻上一宿翻来覆去。
  次日精猴强捱着舞棒念完字，天已放亮，抄起竹篓就跑到徒附们干活的田野，今日徒附只如耕田老牛，静声卖力死做，转了一圈后没见王四。再跑到徒附孩童常放牛拾柴处，一群六七岁孩童远远看到他过来都转身避开，小王八也不喊了，偶尔的目光瞟过来，冷冷的浑身不自在，等回瞪过去时又立即躲闪开，不似往日光景。
  草草扫了一遍没见王三六，精猴逃似的跑到河流下游给王秃儿家浆洗衣物的妇人处，偷听半天才知昨日王四被打死扔进了大陆泽，王三六夜间已被王家家丁抓进坞堡，今早磨麦，因推不动磨遭了顿毒打，正扔在灶房生死不知。王三六年仅七龄，按王家庄规矩，徒附家孩童十龄才安排磨麦，十龄以下只拾柴放牛打杂，这次想是受了波及。
  精猴听闻怔在原地半天动不得，神魂不属的走到无人的麦场后，对着麦剁一屁股抱头坐下，脑瓜里翻来覆去就是昨日的情景：“阿翁，再抽王四一鞭，刚他儿又喊你王八”，头渐渐的痛了起来，又不自觉的想到王四被立规矩挨鞭的情景，像是有人不停的往脑瓜里塞，想停都停不了，慢慢的那抽鞭的人又变成了自己，直想得抬起拳头往头上猛锤也不见好，头倒是像要裂开一般，越来越痛，越痛精猴倒锤的更快更用力，像似只有猛锤才能止住脑袋里那往外爆裂的痛，终于抵不住歪身昏倒在麦剁旁。
  精猴朦胧醒转时，感到身上似火烧一般，半个手指头都难得动弹，一双小手正慢慢的揉着他的额头，随着这轻柔的揉动，头痛慢慢轻缓了许多。睁眼就看到梅梅一张瘦黑的脸，挂满了眼泪鼻涕，哽咽的不停的重复着“兄别死，兄别死”。
  精猴勉强唤了一句梅梅，就看到她眼睛猛的一亮，哇的一声，脸上绽开了笑容眼泪又涌了出来，额头上的双手竟颤抖起来。
  原来梅梅因阿翁得罪了王秃儿，一家成了徒附，村民明里都避着她家，平日里孩童也不敢找她玩耍，又经常捱饥受饿，就时常到这麦剁躺着，少动慢饿又暖和。今日来时就看到精猴昏倒，一下急得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平日头痛精猴总是帮她揉额，就不停的揉着，揉得两只手从酸痛到麻木也不敢停。
  闭眼躺了半晌，精猴又想起王三六正扔在灶房死活不知，要去看看王三六的念头立马涌了出来，身上竟似立刻有了气力，坐起身就走。
  梅梅吓的哭喊了一声：“兄，你去哪？”
  “去坞堡找三六，他磨麦挨打，听说要死了，我和他打架才让他阿翁死的。”
  梅梅一听坞堡黑脸都白了几分：“可是坞堡进不去，好多狗，好多凶人”。
  精猴一听，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想了想，抬头看看天后想出一计，道：“现在他们收工用饭，我就道病了去找我父溜进去”。
  梅梅看到精猴满面赤红，踉跄着转身就走，死活跟在后面要搀着，一赶就哭，精猴无法，只好由她。
  两个孩童搀护着来到坞堡，和守门的部曲如此一说，王霸在部曲中混迹多年，颇有威信，竟然真的让他们混进门去。
  王霸作为王秃儿部曲，精猴倒也来过多次坞堡，常送些泥鳅鱼虾到灶房换些吃剩不耐放的饭粮。进门后路径熟，也不去找王霸，避开他人就往柴房摸去。推开灶房柴门，就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瘦骨伶仃、身上道道鞭痕还在渗血的小身子闭眼蜷缩在一堆干柴上，不言不语没个声气儿，精猴一把甩开梅梅，冲过去晃着喊道：“三六，三六。”
  摇晃了几下，可能是触到了鞭痕，三六痛的啊的一声，缓缓睁开眼，一张小脸惨白，左额一大块皮肉破裂开来，血糊了一脸，双目无神睁了半天后，一看到精猴，像突然回过神来，猛的睁大眼睛：“小王八，我和你打架，你阿翁就打死我阿翁，你还要来打杀我？！”那声音虚弱嘶哑，但一字一断，像是从肚子里一个个逼出来的。
  精猴一听到这话，赤红的脸一下白了，张开口想说什么可就是出不了声，就那么愣愣的看着，昨日“王三六喊你王八”的情景又不停的在脑子里涌，头一下炸痛起来，啊的一声抬手猛锤起头来，锤了四五下后突然歪倒在地上。
  梅梅瘦小止不住精猴，看到他昏在地上，吓得啊的一声抱住，刚想放声大哭又急急憋住，颤抖着身子呆了好一会儿，猛地冲出灶房就去找王霸。
  精猴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头痛欲裂，浑身发冷，茅屋里油灯微弱，四周人影憧憧，昏沉间模糊听到大陆泽、求符，心里又忆起三六，急切间抬手抓住额头上揉动的手，喃喃低语了数句：“活，活，三六”，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