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承流      更新:2021-06-11 16:12      字数:3809
  沮授在县狱也是一夜未眠,一面要安抚哭泣的阿母惊惧的沮鹄,这还好,起码能说几句话。另一面要应对族长堂叔的喝骂,这就难了,刚忍不住辩解一句,捋到后面的头发又被扯到前面来,被放了一个时辰的屁。沮授索性也不去理他,头发披下来挡住脸,刚好可以趁机假寐,一会儿困意上来,头一点点的,族长沮义还以为他终于认错,加上数落了两个时辰也着实累了,也没口水喝,口干舌燥的,就懒得再浪费口水。
  蜷在角落里的沮宗,是沮义的亲孙,取名宗,是寄望于承袭宗族,可他为人忠厚,并没有与堂兄争族长的意思,恨得沮义常常喝骂,少不得帮他压着沮授。方才见堂兄被骂,也不敢劝阻,一个人在角落里缩着,见沮义终于停下来,便悄悄凑到沮授旁边,轻声问道:“兄,明天我等会死吗?”,等了半晌也不见回答,躺下的沮义此时也正竖耳听着,虽然常常喝骂,但暗地里还是颇为相信沮授的判断,见沮授半天没反应,一会儿竟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才发现他刚刚竟是快睡着了才点头,心里火起,肥胖的身子腾的一下就竖了起来,肉手往前一伸就揪住了沮授脸前披散的头发,愤怒的嚷道:“忤逆子,替你举个茂才花了我百万钱,今儿个倒摆起谱来?”,沮宗一见,又缩了回去。
  沮授疼得惨嚎一声,醒过来还茫然不知所以,双手就握住那撮被揪住的头发,也不敢发声求饶,侧眼见沮宗在身旁往后缩,就以目光询问,看着他那无辜的目光,心里便哀叹一声,又有得罪受了。
  这次沮义倒没有揪太久,心里挂着事儿呢,稍微敦了几下,松手后就喝道:“你弟问你明天死不死呢?”。
  沮授这才明白缘由,不禁抬眼向沮宗瞪了一眼,见族长大人的肥手又往前伸,忙把头发捋到后面。沮宗讨好的朝他一笑,问道:“兄,是想问我等明天会不会死?”
  沮授想了半晌,着实摸不透奔命的想法,摇摇头道不知。话音一落,身旁的老母就低声啜泣起来,沮义哀声一叹,肉山一倒,连揪发的心思都没了,沮宗丧着脸就往角落缩去,抱着头不言不语,片刻后几个牢房内哽咽抽泣之声不绝,听得沮授心烦气躁,心中沉甸甸的,再无睡意。睁着眼胡思乱想到天明时,就见到昨夜城门处的那个少年带着一群蚁贼走了过来,进到牢房后躺着的众人都惊恐的看着,以为要被提出去砍头,谁知那少年并没有喝令提出去,不理旁人,往角落里正起身的沮宗就走了过来,骇得沮宗脚一软,刚站起又倒在地上。
  那少年微微一笑,突然俯身拱手,语气恭敬的道:“鄙人石韬,见过宗兄,久闻宗兄有爱民之名,头领让我善加礼待,昨夜事起突然,竟害得宗兄在此地委屈一宿,恕罪恕罪。请随我前来,待我置酒谢罪”。沮宗听了半晌反应不过来,自己何时有爱民之名了?见石韬已伸手扶他起来,只得起身,惦记着牢内众人,惴惴的问道:“我亲族能放了吗?”,石韬不答,只说自有安顿自有安顿,便将沮宗请了出去,一直送到县衙,便见县衙已置了一桌酒菜,石韬殷勤的劝酒劝菜,沮宗心中不安,不知是福是祸,草草吃了几口就请石韬发落。
  石韬微微一笑,说道:“头领昨日见教众违反军纪,抢夺民财,勃然大怒,已正法十余人,今日欲将这些不义之财物归原主,明日要召开公审大会,令众人到校场去取,久闻宗兄熟悉任县民情,想请你陪同我等去召集亭长、三老,传达布告”。沮宗一听这事儿简单,就满口答应,走在路上还一直在思索为何如此简单的事情还非得请他,还如此礼待。一直走到一个乡老家,说明缘由后,看到那乡老满脸诧异的神色,口里也不像往日呼主簿,只叫大王,这才明白过来,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竟飘着一溜儿的长旗,上面草草写着一个大大的“沮”字,心里就叫起苦来,转眼一看石韬正面色不善的看着,吓得一哆嗦后什么想法都没了,如行尸走肉一般各乡老亭长家转。
  沮授见沮宗被请走,居然还被说爱民,一时猜不透此中玄机,低头沉思起来。族长沮义此时见到活命希望,兴奋了起来,絮絮叨叨的就向众人灌输沮宗才智德行俱佳,实在是下任族长最佳人选,我等性命必然无忧,牢内众人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人人附和,一时就热闹鲜活起来。
  正喧闹时,又一个自称郭泰的少年进来,进得牢内后对着老胖子沮义就躬身拱手,直说沮宗帮了大忙,头领欣赏其才干,已恩许赦其亲人,也不顾老胖子满身尿骚味儿,搀着就走,后面跟进一群蚁贼,将众人都请了出去,独独留下沮授,沮授之母沮田氏不舍儿子,想要拉着一起走,沮鹄更是哭闹不止,那搀扶的人只说自有安顿就拥了出去。
  众人出了门后,部曲被人带到校场打散编入各队,其余人照样被请到县衙,好酒好菜的伺候着。待众人用毕,郭泰将老胖子沮义单独请到房间奉茶,直说苦命之人没有活路才举旗造反,实在是不忍惊扰贵人。若沮义体谅众人,愿举族奉头领之令,则所有财产原璧归赵;若沮义一意孤行,只好去公审大会走一遭,让众人看看该定个什么罪。这沮义平日里最是贪财,任县周边田地十之七八都是他的,诬人抢田的事儿没少干,哪里还敢让众人公审,此时命又在别人手中,忙不住口的答应。郭泰又说你族侄儿沮授听闻颇醉心功名,就怕他不归降,出去后和别人说举族从贼,只他独保清白,到时名气必然大增,却陷你等不义啊。那沮义此时为了财产已上了贼船,心里存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那容得沮授独跳下去,瞪着眼就道:“他敢,不听我话将他逐出宗族,落个不孝之名,人人唾弃”。郭泰拱手笑道:“还请老大人多多劝诫”。说完将那老胖子送去县衙独院,令丫鬟伺候着。
  回到县衙又去请了沮田氏单独奉茶,那沮田氏出身巨鹿田家,颇知诗书,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了解时务,郭泰就诉说起自己自幼父母被豪氏逼死,孤苦飘零、缺衣少食,到处乞讨流浪,幸得大贤良师解救活命,感佩其恩德,为挣一条活路才举旗造反,实在是逼不得已,一番话声情并茂,听得那沮刘氏对眼前少年戒心大减,郭泰见火候差不多了,抹着泪嚎啕大哭,待沮刘氏劝慰时,拉着她的手就说自小失母,想认她做个干母,苦苦哀求起来。那沮田氏妇人心软,迷迷糊糊的就答应了下来,郭泰一听大喜,牵着她的手就走到县衙众人面前坐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响头,端茶就泪汪汪的喊了声母亲,沮田氏接过茶,这门亲就算认下了,郭泰又让所有丫鬟仆役都去伺候她和儿媳幼孙,领到县衙独院安顿,执礼甚恭。
  再说那沮授在牢中一人独坐,担心阿母安危,又摸不着头脑,心里焦急,表面却平静如常,不吵不嚷的静静坐着。奔命忙完杂事后进来,见他依旧气定神闲,不禁暗赞一声,躬身问礼道:“沮兄,多有得罪之处,尚请恕罪”。
  沮授闭目不语,奔命也不以为意,像他一样坐在牢房潮湿的泥地上,说道:“我等都是没有活路的苦命之人,举旗造反也不过是奔命而已,沮兄精善儒学,孔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而今天下全部反着来,“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我等造反也不过是“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儒家说君子当安身立命平天下,如今天下昏乱,沮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沮授见他竟能用儒家学说孔子话语来劝降,颇觉诧异,睁眼道:“汝岂不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话倒是斥责奔命不守为臣之道,犯上作恶。
  奔命笑道:““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当今天下君不君,可君照样有西园,卖官鬻爵,奢华其身。为臣的倒是想做良臣,建宁二年党锢,杀良臣一百余,放逐禁锢七百余,这还是名士权贵,再看看庶民徒附,日日奔忙,衣不遮身、食不果腹,天灾人祸,易子而食,死者百千万,请教沮兄,如何为良臣?”
  沮授楞了一下,引经据典倒是不难批驳,可现实摆在那里,说出来只是强词夺理,叹了口气后道:“但求速死”,说完就闭目不语。
  奔命也不理他,继续说道:“我知沮兄是想一死求清名,但而今君已不君,你沮家族长沮义、你弟沮宗已投靠我,你已落贼名,是为臣已不臣;你死幼子沮鹄得陪死,可怜那尚未满岁的孩童,是为父已不父;你一死令母得死,是为子已不子。十载寒窗苦读,一腔壮志未舒,落个不臣不父不子,何其可悲!”。
  沮授听了这番话,仍旧闭目不语,眼角却已现泪痕。
  奔命诚心劝降,点到即止,不欲逼迫过甚,劝到:“沮兄何不当自己已死,今日只是新生,如此可得逞壮志,也可保全家人。我家祖辈是徒附,家里只留下一句话:活着,晨起即是新生。活多久,看看天上的太阳,再看看奔来的粮。徒附苦命难捱,尚且往活着奔命,公为名士,为何反为虚名拖累,置家人性命于不顾?”。
  沮授眼角湿痕渐渐化作长泪流了出来,哽咽半晌后,仰头叹道:“罢,罢,今日就将这一身清名还于父母罢”,
  奔命一听大喜,纳头一拜,说道:“感公高义,自此以后汝母即为我母,汝子即是我子,定不负君”,喜极忘形之下,还怕沮授信不过他,笑嘻嘻的道:“我奔命也不是恶人,反倒是个仁心医者,当今一帝两后都曾找我诊治呢,管教令亲长命百岁”。
  沮授听了,初时无甚反应,似想起了什么,仰头若有所思,奔命怕他又起二心,惴惴不安的看着,只见他思索了一会儿后,猛地一瞪眼睛,伸手就捏了过来,骇得奔命一惊,只见沮授急促的问道:“奔命,奔命,无财要命,你便是那洛阳奔命?!”。
  奔命回大陆泽后,担心洛阳阿母及梅梅等人安危,除亲近之人外,一概不说自己的名字,部众在外面也只以头领相称。此时见沮授发问,怕泄露出去,只是不答,拉着沮授就往外走。
  那沮授问了几次后,便不再说,一路都低头沉思,见了阿母沮鹄后也时时走神,直到被族长沮义揪住头发才回过神来,握住头发便道:“族长说得是”,谁料那沮义听了更是暴怒,另一只肉手又往头上伸了过来,骂道:“放屁,是什么是,我问你是不是想独死求名声,想拉我等一起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