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处在陵园之外，于是两个人还是先折回了大门口。午后没什么事儿，目前管理处只有一个中年女管理员，正对着电脑玩着无聊的小游戏。听见动静，扭头看了他俩一眼。
  “什么事？”
  “您好。”
  小姑娘走到她面前，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姐姐能不能帮我查一位警察蜀黍的墓地在哪儿？我自己没有找到。”
  这个姐姐的称呼让中年女人五官舒展了不少，她看着小姑娘，问：“你找墓地干什么啊，你认识他？”
  只是个惯例问题。
  苏景用老套路回答：“他活着的时候，曾经帮助过我，这次正好和男朋友来丽市，我就想过来看看他。”
  “男朋友”的脸僵了一下。
  “这样。”管理员先放下了游戏，“是退休干部？还是因公殉职。”
  “因公。”
  “哦，”管理员坐得直了些，“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苏景。”苏景一本正经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自己查自己的墓地，有点好玩。他又瞟着001偷笑了下，001眉毛动了动，闹心地转移了视线。
  “苏景？殉职的警察吗？”管理员回忆似的重复了一遍。
  “嗯。”
  “小姑娘，你名字没记错吧。”
  “没有……吧。应该没有。”
  他又把头转回来看着管理员。管理员问的这个问题奇怪又多余，让他心生疑窦，“怎么了？”
  “这里没这个人啊小姑娘。”管理员笃定地说，“你可能记错名了，要不就不是我们丽市的人。”
  她看女孩愣愣的，搞不清状况的混乱神情，又给她解释道：“咱们这个城市也不是老有警察牺牲的，如果是殉职，是吧，那会很隆重的，也会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时常来看。所以每一个烈士人名我都记得。苏景，没这个人。”
  苏景呆了会儿，说道：“他……身份比较特殊。可能没那么隆重的。”
  “身份特殊？”管理员想了下，可也没想出什么来这个“特殊”能有什么意思。就问：“什么身份？”
  对面的小姑娘没说话，只是有点傻眼了似的。
  女管理员想，让这孩子白来一趟也挺冤，要不还是查一下，看到实在没有，也就死心了。于是她又转过去对着电脑：“不信的话我给你查下吧。苏，哪个景？”
  小姑娘仍然没说话，沉默着。
  站在她身后的青年替她回答道：“景色的景。”
  管理员把这两个字输入电脑，敲下回车。
  “喏，看，查无此人吧。我是不会记错的。”管理员把屏幕往这边掰了掰，小姑娘并没有看，那个青年伸过头来看了下那个空白页，神色也有些凝重。
  然后青年问道：“那请问，丽市还有没有其他的陵园？有没有可能，某些警察也会就近下葬在其他陵园呢。”
  “你刚说，那位警官是殉职的吧，”管理员说，“那不能葬在别的地方。这是人家英雄最后的体面，庄严的事情，哪有什么就近的。不可能。只要他是丽市的人，就一定埋这里的。”
  “……”
  那个小姑娘突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男青年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忧郁。
  “你女朋友看着挺重视这位恩人的，不过我帮不上忙。也许他不是丽市人。”女管理员撑着脸想了一下，“哎对了，直接搜索一下‘苏景’这个人不就好了吗，这种情况一定会网络通报，是哪里人一搜就出来了。”
  这位管理员挺热心，男青年感激地说道：“谢谢，那请您帮我查一下吧。”
  管理员又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儿，还是摇头：“确实没有。全国叫苏景的警察有，可是殉职的没有。可能你女朋友真记错人名了。要不回去再确认一下？”
  “……也许吧。”青年微一欠身表示感谢，“麻烦您了。”
  穿着裙子的苏景大马金刀地叉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多亏这里偏僻，对面没有人。否则他可能会被当成女牛氓抓到派出所里去。
  001从他的身后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苏景抬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接过了烟：“哪儿来的？”
  001指了指旁边简陋的小卖部。
  “你可真是越来越懂我了。”苏景把烟放在嘴里，没火。他又看001，001走下一个台阶，坐在他身侧，拿出火机给他打上火。
  苏景凑过去点烟。点着以后猛吸一口，吞云吐雾。他云雾缭绕了一会儿，说道：“x。江雁辞这个骗子。他答应我会给我恢复身份的。结果我死了还是个毒贩小混混儿。”
  001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沉默着。两人那种关系，连那里带着的玩意儿都刻着苏景的名字，人死了立刻一拍两散不管不顾，这人确实不地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并不仅仅是什么感情上的问题。哪怕就是普通上下级关系，苏景作为一个在任务中牺牲的卧底，应该也是有恢复名誉的权利的。江雁辞真的会这么绝吗？
  “好歹我也是为了……”
  苏景话说一半突然停住了，咽下话头，只是轻哼了一声，又狠狠吸了一口烟。
  作为系统，之于苏景生前的过往，001是不清楚的。但他知道与苏景的死因有关的一些情况。
  他在最后冒着必然被发现的风险打了一个电话，因此而暴露了。他就是这么死的。
  这个电话想必当然就是打给上线的。
  常理来说，那种情况卧底根本没有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主动暴露身份。缉毒警对于毒贩的抓捕本身就是反反复复的，即使是再好的一网打尽的契机，失利也很平常。只要棋子还在，就还有机会。培养一个卧底也不容易，没有必要为了一次不确定的任务把自己变成弃子。
  苏景这么聪明，又在那种环境中顽强隐忍了那么多年，不会不明白。更何况还攸关他自己的性命。
  明知必死无疑，也要打给江雁辞的重要电话吗。
  就像一种直觉，001有了自己的猜测。
  可苏景不说，他便也不提。于是只说道：“要不我们去当面问问他，是否有什么内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苏景把那颗烟捻灭了，说：“没必要。我们不熟。”
  不熟？001当这句是气话。他顿了一下，“可是……”
  “无所谓。死都死了，折腾什么。”苏景说，“到时候他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不是尴尬得要再死一次吗。”
  001：“怎么可能无所谓？”
  苏景转移话题，用手一指远处：“回城的班车是几点的？你去看看。”
  001:“……”
  死都死了。这话。
  001的心情更阴沉了。
  如果说刚才他还觉得把苏景带回原世界只是没什么作用而已，现在就觉得没作用那都是轻的。
  本次旅行大概率是会起反效果的。
  因为这个江长官的薄情和言而无信，本就生无可恋的苏景应该更没什么留恋了。
  死都死了。
  ……
  他很不安，心里揣着这句话，站起来，往远处的站牌走去。
  这个江长官是怎么想的呢。
  因为苏景是孤儿，无亲无故，死了也没人记着，所以死了就算了。没必要多事给他完美的战绩添上缺憾的一笔，破坏圆满的成果。是吗。
  身为执法人员，和后辈乱搞男男关系。身为上级，没有保护好下属。做人还这么不讲究，无情无义，言而无信，间接毁了他的计划。
  败类。
  偏偏是这种人在人间活得风生水起吗？
  他知道苏景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才把自己支走的，所以也没有再往回去。查看好了班车的时间，他就在那里站着等，想着快到时间再去叫苏景过来就就行。
  然后他回头看着不远处台阶上的苏景。
  的腿。
  “……”
  他飞快地小跑回去，蹲在苏景面前，挡住春光，黑着脸去拉他的裙子。
  苏景一把抓住他的手，“干什么？啊你拽我裙子干什么？”
  安静的墓园，这声音非常清晰，001尴尬得脸都红了，咬牙低声说道：“你小点声！你的……都看到了。”
  “……”
  苏景盯着001，没说话，然后他把两只腿分得像个钳子，伸到蹲在他面前的001两边，夹住他的腿。
  001腾地一下站起来，对他伸手：“赶紧站起来！”
  苏景见好就收，没再继续招他，搭上他的手让他拽了起来。
  两人在车站的树荫下，一起站着等。随着班车到达时间越来越近，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从附近走来或是陵园里出来的人，汇集到了站牌底下。苏景一反常态没有主动说话，他把头靠在树上，仰着头，眼珠也一动不动，眼神像是一直在研究树上某片树叶的脉络一样遥远又专注。
  001本来不想打扰他。可是看到他一直抬头对着天空，似乎是被正午阳光刺激得眼圈发红，几乎要留下眼泪的样子，忍不住还是开口了。
  “你看什么呢？”
  苏景转脸看着他，眼睛果然已经红透了，连声音都变哑了。
  “……看树叶呢。”
  001深沉地凝视了他片刻，然后他蹲下，从地上捡了一片，递给他：“你低头看这个吧。这个大。”
  苏景：“……”
  001看着他红红的眼睛，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苏景。你是因为什么死的。”
  “你知道的吧。”
  “我是说具体的原因。你懂我的意思，你不是那种不谨慎的人。”
  苏景沉默了。他接过叶子，蹭了下眼睛，说：“你再捡几个。”
  001把手插起来，拒绝地看着苏景。
  苏：“……我捡我捡。”
  他捡了几只梗子粗的，递给001一些:“咱们比赛谁能先把对方手里树叶的梗子全拉断。”
  001看着那一小把树叶，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接，而是眺望着大巴车过来的方向。
  苏景：“来啊。”
  001无情地说：“如果我像人一样会有孩子，那他幼儿园毕业以后还玩这个我可能会揍他。”
  苏景勾起嘴角：“爸爸～来啊。”
  001立刻感受到周围异样的目光，脸绿了:“…你傻不傻，闭嘴。”
  “哈哈哈……”苏景笑了。他笑得太厉害，眼泪都止不住地流下来。
  “你说我傻吗001？好像是哎。”
  001:“……”
  看他这疯德行，像是重视名誉的人吗。
  恢复名誉，苏景大概真是无所谓的。
  那他为什么哭呢。
  “到时候他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不是尴尬得要再死一次吗”。
  ……
  江雁辞不记得你，你就要再死一次吗。
  001讨厌自己的敏锐，听出讨厌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走去苏景身边。本来只是想轻轻揽住他的后背以示安慰，却控制不住地越抱越紧。
  “好了，小疯子。想哭就哭，别笑。”